**《齊民要術(shù)》卷四·殘**
周娘子極其小心地、如同捧著易碎的珍寶,卻又帶著一種近乎獻(xiàn)寶般的急切,將這本散發(fā)著濃烈霉腐氣的破書捧到李青禾眼前。
“李娘子!你看!”周娘子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帶著一種巨大的誘惑,“五十筐!換這個!值!絕對值!”
她將那破書又往前遞了遞,幾乎要碰到李青禾枯槁的鼻尖。濃烈的霉腐氣混合著塵土的味道,猛地沖入李青禾的鼻腔!
“這可是寶貝!真正的寶貝!”周娘子壓低了聲音,眼神閃爍著精光,仿佛在泄露一個天大的秘密,“我家那口子,前些日子去縣里販貨,從一個敗落的老酸秀才手里淘換來的!說是前朝傳下來的古書!里頭寫的全是種地、養(yǎng)牲口、做醬醋的絕頂法子!是農(nóng)家的無上寶典!比那煙渣、比那麻水臭湯……強(qiáng)百倍千倍!”
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李青禾那片被麻水污穢覆蓋過的菠菜地和那片生機(jī)勃勃的豆棚,語速更快:“你瞧瞧你!一個婦道人家,能把那‘窯工墳場’折騰出菠菜,逼出麻水殺蟲的狠招,還能在這碎石灘上種出這么頂飽的老南瓜!你是這塊料!天生的種地好手!這書給你,那就是寶劍配英雄!里頭隨便一個法子,都比你這五十筐瓜干值錢!學(xué)了它,以后還愁種不出好莊稼?還怕填不上糧賦?發(fā)家致富指日可待!”
“換不換?就一句話!”周娘子將那本散發(fā)著霉腐氣的破書又往前一遞,眼神灼灼,帶著一種不容錯過的急迫,“五十筐瓜干!換這本無價寶!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我是看你是個能人,才舍得拿出來!”
霉腐氣濃烈刺鼻。破舊的書頁在寒風(fēng)中微微顫抖,如同垂死的蝴蝶翅膀。那幾個模糊的墨字在李青禾模糊的視線里晃動。
《齊民要術(shù)》?
農(nóng)家的無上寶典?
種地、養(yǎng)牲口、做醬醋的絕頂法子?
比麻水臭湯……強(qiáng)百倍千倍?
這些字眼如同燒紅的鐵水,帶著周娘子口中噴出的熱氣和巨大的誘惑,狠狠灌入李青禾被劇痛和麻木占據(jù)的腦海!巨大的沖擊讓她枯槁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書?
她認(rèn)得那是什么。是夫子案頭堆著的、小樹遠(yuǎn)遠(yuǎn)望見過的、散發(fā)著墨香和威嚴(yán)的東西。是寫著字、藏著道理、屬于另一個遙遠(yuǎn)世界的圣物。是“秀才”、“老爺”們才能觸碰的東西。
而眼前這本……散發(fā)著濃烈霉腐氣、破舊得如同墳里刨出來的……書……周娘子說……是講種地的?講如何在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上……活下去的法子?比她用命試出來的麻水……還要厲害的法子?
這個認(rèn)知帶來的震撼,瞬間壓倒了那五十筐糧錢的狂喜!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本能的、對未知力量的巨大渴望,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她枯槁的胸腔深處猛烈地蘇醒、翻騰!
“呃……嗬嗬……”
李青禾喉嚨里發(fā)出更加壓抑的嘶鳴,枯槁的手指死死摳進(jìn)冰冷的田埂泥土里!腹腔深處的劇痛如同被這巨大的渴望點燃,化為灼熱的巖漿!她布滿血絲、深陷的眼窩死死盯著那本近在咫尺的破書!
那破舊發(fā)黃、布滿蟲洞的書頁……那模糊不清的墨字……仿佛不再是腐朽的紙張,而是……一張張浸透了無數(shù)先人血汗、凝聚了無數(shù)活命智慧的土地!是能破開這“窯工墳場”詛咒的符咒!是能讓種子發(fā)芽、讓莊稼不死、讓她們姐弟活下去的……真正的“要術(shù)”!
周娘子那句“比麻水臭湯強(qiáng)百倍千倍”,如同驚雷般在她凍僵的腦海深處炸響!麻水……是她用潰爛的雙手、用刺鼻的惡臭、用蚜蟲的尸骸堆出來的活路……而這本書……竟藏著比那更厲害的法子?!
一種巨大的、混雜著敬畏、渴望、以及一絲被命運垂青般難以置信的戰(zhàn)栗,瞬間席卷了李青禾殘破的軀體!她枯槁的身體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篩糠般顫抖起來!
“換……”
一個嘶啞破碎到極致的單音,如同銹死的門軸被強(qiáng)行扭動,極其艱難地從她干裂起皮、布滿燙傷疤痕的嘴唇間擠了出來!聲音微弱得幾乎被寒風(fēng)瞬間吹散,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
周娘子如釋重負(fù),臉上瞬間綻放出巨大的、如獲至寶般的笑容!“好!李娘子痛快!我就知道你是個明白人!”她生怕李青禾反悔,極其迅速地將那本散發(fā)著濃烈霉腐氣的破書,如同塞燙手山芋般,猛地塞進(jìn)了李青禾枯槁的、沾滿泥土和膿血的懷里!
“書歸你了!瓜干我這就拿走!”周娘子動作麻利得驚人,轉(zhuǎn)身就撲向那歪歪扭扭的晾曬架!她解下臂彎的藍(lán)布,極其小心、卻又極其迅速地,將枯樹枝架子上所有的、破碎的、暗黃色的南瓜干片,一片不剩地,掃進(jìn)了藍(lán)布里!動作快得如同秋風(fēng)掃落葉!
李青禾枯槁的身體僵硬地坐在冰冷的田埂上。懷里,那本破舊發(fā)黃、散發(fā)著濃烈霉腐氣的書冊,如同燒紅的烙鐵,緊緊貼著她單薄襤褸的衣衫,隔著布料傳來一種奇異的、冰冷卻又滾燙的觸感。腹腔深處的劇痛仿佛被這異物暫時隔絕,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虛脫和一種靈魂被巨大未知攫住的茫然。
周娘子已經(jīng)手腳麻利地包好了所有的南瓜干片,沉甸甸的一大包挎在臂彎里。她臉上洋溢著巨大的滿足,如同撿到了天大的便宜,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回頭看了田埂上那個抱著破書、如同失了魂般的枯槁身影一眼。
“李娘子,你好生收著!這書……金貴著呢!”她丟下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如同怕李青禾反悔索要更多似的,轉(zhuǎn)身邁著輕快的步子,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河灘地邊緣的土路上。寒風(fēng)吹來她身上殘留的脂粉氣和一絲南瓜干的干香。
河灘地重新陷入死寂。比之前更甚。
李青禾枯槁的身體依舊僵硬地坐著。懷里那本破書的存在感越來越強(qiáng)。霉腐氣混合著塵土和陳舊墨汁的氣息,頑強(qiáng)地鉆進(jìn)她的鼻腔,取代了河灘地的泥腥和殘留的麻水惡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