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灘地的風,裹挾著初春解凍的泥腥、碎瓷的粉塵,還有……一種日漸清晰、卻更加沉重的混合氣息。醬膏的醇厚在窯洞深處變得稀薄,如同生命線在緩緩流逝;雪層下刺出的翠色麥針,在慘白日頭下無聲地積蓄著力量,卻也貪婪地吸吮著凍土深處那源自魚骨與糞穢的、日漸稀薄的狂暴養(yǎng)分。這氣息里,新添了一種更加尖銳的匱乏——食物的匱乏,正化作實質(zhì)的恐懼,如同冰冷的絞索,一日緊過一日地勒在破窯的咽喉。
窯洞內(nèi),那口曾承載著無限希望的粗陶醬缸,膏體已降至缸壁最下沿的凹陷處,僅剩一層深褐色的、油亮粘稠的底子,頑固地附著在粗陶壁上,散發(fā)出愈加沉郁、卻也愈加絕望的香氣。每一次,小樹枯黃的小臉湊近缸口,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巨大的渴望都被更深重的恐懼死死壓住。他伸出冰涼的小手,用一片洗凈的碎瓷片,極其小心、極其緩慢地刮擦著粗糲的缸壁,試圖刮下最后一點粘稠的醬膏,涂抹在那早已堅硬如石、散發(fā)著濃重霉味的雜糧餅邊緣。
每一次刮擦,瓷片與粗陶摩擦發(fā)出“沙沙”的刺耳聲響,都如同刮在李青禾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刮下的醬痕越來越薄,越來越淡,小樹舔舐時,滾燙的淚水也愈發(fā)洶涌,嗚咽聲在死寂的窯洞里回蕩,如同幼獸瀕死的哀鳴。
糧……快盡了……
醬……要沒了……
這個念頭帶著冰冷的鐵銹味,日夜啃噬著李青禾的神經(jīng)。她佝僂的背彎得更深,枯槁的身影在窯洞內(nèi)如同游蕩的幽靈。目光掃過角落——那里,堆著幾束早已干枯發(fā)黃、莖稈堅韌的……苧麻。那是去年秋末,在河灘地邊緣枯萎的荒草叢中,她如同禿鷲般搜尋最后一點“收獲”時,極其艱難地割回來的。當時只為塞進破炕洞當引火之物,抵御那刺骨的寒夜。
線!
捻麻線!
換糧!
這個帶著血腥味的、孤注一擲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了絕望的黑暗!她枯槁的身體猛地掙扎起來!不顧腹腔深處那尖銳的抗議,不顧潰爛的右肩傷口被牽扯的劇痛!她撲向那堆枯黃的苧麻!
剝麻!
潰爛的左手不顧凍瘡裂口的刺痛,極其粗暴地抓住干硬的麻莖!腰背弓起,肩膀聳動!潰爛的傷口隨著每一次發(fā)力而劇烈抽搐!膿血滲出!干硬的麻皮在粗暴的撕扯下剝落,露出里面相對柔韌、帶著灰白色澤的……麻纖維!
撕!用力撕!
將剝下的麻皮進一步撕扯成更細的縷!動作粗暴,帶著一種被饑餓催生出的瘋狂!粗糙的麻纖維邊緣如同無數(shù)把微型銼刀,狠狠刮擦著她早已傷痕累累的指腹和掌心的創(chuàng)口!劇痛讓她渾身劇烈地痙攣!但她不管!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只有那可以捻成線、換來活命糧食的……一縷縷灰白!
終于,一小把相對纖細的麻纖維被堆放在冰冷的碎瓷地上。
捻!
她枯槁的手指因為巨大的急切和長期的潰爛而顫抖得如同風中的枯葉。她極其艱難地拖出窯洞角落里那個早已落滿灰塵、蛛網(wǎng)纏繞的破舊紡車。木架歪斜,轉(zhuǎn)輪滯澀,紡錘上纏著幾圈早已朽爛發(fā)黑的舊線頭。
她伸出潰爛稍輕的左手,顫抖著捻起一縷灰白色的麻纖維。潰爛的右手極其笨拙地、用那深可見骨、指甲翻卷破裂的食指和拇指,極其艱難地捻住纖維的另一端,試圖將其搭上紡錘的掛鉤。
捻!用力捻!
腰背弓起,肩膀聳動!腹腔深處的灼痛化為尖銳的冰錐!潰爛的右肩如同被反復撕裂!汗水混著膿血,在她枯槁的后背肆意流淌!
左手捻動紡車的轉(zhuǎn)輪!吱嘎——!滯澀的木軸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右手笨拙地、試圖將麻纖維均勻地捻合、拉伸!
然而——
潰爛的右手根本無法精確控制力道!每一次捻合都歪歪扭扭,每一次拉伸都牽動著傷口劇烈的抽搐!麻纖維粗糙堅韌,不斷摩擦著潰爛的指腹和掌心的創(chuàng)口!鮮血混著麻屑,不斷滲出!劇痛讓她的動作愈發(fā)變形!
“嘣!”
一聲極其輕微、卻如同驚雷般炸響的脆音!
那縷尚未捻合均勻的灰白麻纖維,在她潰爛的指尖……驟然崩斷!
斷開的纖維無力地垂落,如同被斬斷的、微弱的希望之絲。
李青禾枯槁的身體猛地一僵!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瞪著指尖那截斷開的麻纖維,深陷的眼窩里一片死寂的茫然。紡車的轉(zhuǎn)輪慣性般地又吱嘎轉(zhuǎn)了小半圈,徒勞地空轉(zhuǎn)著。
又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