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灘地的風(fēng),裹挾著初春解凍的泥腥、碎瓷的粉塵,還有……一股嶄新卻日漸稀薄的、清冽微甘的豆腐氣息。破窯深處,小樹蜷縮在冰冷的灶膛邊,枯黃的小臉緊貼著冰冷的粗陶盆壁,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舔舐盆底殘留的、凝結(jié)成冰殼的豆?jié){痕跡,都伴隨著滾燙的淚水和巨大的、對那方雪白柔嫩“神物”的無限眷戀。那方豆腐,早已在第一次走村叫賣的屈辱與童謠的詛咒中,連同滲出的漿液,消失在了凜冽的風(fēng)雪盡頭。
活下去!
再做豆腐!必須做!
這個(gè)念頭帶著豆腐清冽的氣息和童謠惡毒的詛咒,日夜撕扯著李青禾殘破的胸腔。醬缸已空,豆種耗盡。唯一的指望,是那架破敗腰機(jī)上,殘余的最后半匹歪歪扭扭、疙疙瘩瘩、疏松如網(wǎng)的灰白粗麻布。還有角落里,王嬸那日施舍般丟下的、僅剩的拇指大小、發(fā)黃發(fā)硬、如同石子的……土鹵塊。
豆!
必須弄到豆!
目光如同最饑餓的禿鷲,在死寂的河灘地瘋狂搜尋!掃過那些枯萎的、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蒿草枯莖!掃過田壟邊緣被鳥雀遺漏的、深埋凍土的零星草籽!最終,死死釘在了破窯外那片被雪層覆蓋、卻已倔強(qiáng)刺出翠色針芒的……菠菜畦!
以菜……換豆!
這個(gè)帶著血腥味的、近乎掠奪的念頭,如同燒紅的鐵釬,狠狠捅穿了她凍僵的神經(jīng)!菠菜!那是她埋下魚骨、用糞穢滋養(yǎng)、頂著鳥喙與風(fēng)雪才活下來的命根子!是未來熬過春荒的指望!可眼下……小樹枯槁的嗚咽如同跗骨之蛆……
拔!
她枯槁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狠戾!一步一挪,挪到那片翠色針芒刺破雪層的菠菜畦邊!潰爛的左手不顧凍瘡裂口的刺痛,極其粗暴地抓住一株最粗壯、葉脈最油潤的菠菜苗!腰背弓起,肩膀聳動(dòng)!潰爛的右肩如同被反復(fù)撕裂!膿血滲出!
拔!用力拔!
翠色的葉柄在粗暴的拉扯下斷裂!帶著冰碴的凍土被連根帶起!嫩綠蜷曲的新葉在寒風(fēng)中無助地顫抖!
一株!又一株!
如同親手扼殺自己孕育的希望!
當(dāng)一小捆深翠油潤、還帶著凍土冰碴的菠菜被堆放在冰冷的碎瓷地上時(shí),李青禾枯槁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深陷的眼窩里一片赤紅的死寂。她不再看那捆菠菜。抱起它,一步一挪,極其艱難地……挪向了村尾那戶養(yǎng)著幾頭豬、屋檐下常年掛著幾串干豆角的人家。
換!
極其艱難地、用那捆凝聚著她血淚的、深翠油潤的菠菜,換回了小半瓢深褐色的、干癟發(fā)皺、如同被歲月吸干了水分的……陳年豆子!
豆!
有了豆!
窯洞內(nèi)。冰冷的灶膛再次燃起微弱的火苗。破鐵鍋里,深褐色的陳年豆子在滾水中翻滾、膨脹、破裂。那股屬于豆類被加熱后特有的、帶著泥土腥氣和歲月沉淀微霉的氣息,極其艱難地彌漫開來,卻再無第一次煮豆時(shí)那新生的微甜。
煮!用力煮!
腰背弓起,肩膀聳動(dòng)!潰爛的右肩如同被反復(fù)撕裂!汗水混著膿血,在她枯槁的后背肆意流淌!
終于,豆子被煮得稀爛,變成一鍋顏色更深沉、粘稠如泥沼的豆糊,散發(fā)出更加濃郁的、混合著霉味和焦糊邊緣的復(fù)雜氣息。
濾!
那半匹歪歪扭扭、疙疙瘩瘩、疏松如網(wǎng)的灰白粗麻布,再次被極其珍重地?cái)傞_,覆蓋在豁了口的粗陶盆口!
傾倒!
滾燙粘稠、深褐近黑的豆糊,帶著灼人的熱氣,極其緩慢地……傾倒在那塊見證過屈辱與生機(jī)的灰白布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