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裹挾著市集殘留的喧囂塵埃、劣質脂粉的甜膩余韻,還有……一絲窯洞前糞堆蒸騰的臊暖氣息,狠狠抽打在李青禾枯槁的臉上。她一步一挪,踉蹌在回河灘地的土路上。每一步,潰爛的腳掌碾過碎石,都牽扯著肩頭撕裂的劇痛??蛇@痛,比起胸腔深處那被生生剜去的空洞,竟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市集那喧囂的漩渦、攤主鄙夷的目光、“一升抵百斤粟”的冰冷魔咒……都已遠去、模糊。唯有掌心那個灰撲撲、輕飄飄的小布袋,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灼燙著她潰爛的皮肉,也灼燙著她僅存的、滾燙的希望。布袋里,那幾粒微小的、天價的棉種,是她用最后一點……屬于“李青禾”這個人的……體面換來的。
發(fā)髻散了。
那根深埋的、黯淡的舊銀簪,連同簪頭那點殘梅微光,連同幾縷被粗暴扯斷的灰白發(fā)絲,都永遠留在了那個喧囂、冰冷、充滿惡意的角落。
此刻,她枯槁的鬢發(fā)徹底失去了束縛,如同被暴風蹂躪過的枯草,灰白、散亂、油膩打結,被河灘地的寒風肆意吹拂、抽打,狼狽地貼在深陷的顴骨、沾滿泥污和膿血的脖頸上。那曾經(jīng)被銀簪勉強維系的一絲屬于女人的、屬于過往的……痕跡,被徹底剝離,只留下一個刺眼的、象征著徹底淪落與巨大犧牲的……空蕩。
窯洞的破敗輪廓在暮色中顯現(xiàn)。石圈里,那三只雞發(fā)出“咕咕”的、帶著饑餓的鳴叫。窯洞深處,黢黑的灶膛如同怪獸張開的巨口。
“姐……?”
一個帶著巨大驚惶和哭腔的、細弱聲音,如同受驚的幼鳥,猛地刺破了窯洞死寂的空氣!
小樹!
那個蜷縮在冰冷灶膛邊的瘦小身影,此刻如同被無形的針狠狠扎了一下,猛地彈了起來!枯黃的小臉上,那雙因為長期驚恐而顯得過大的眼睛,此刻瞪得如同銅鈴,里面盛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天塌地陷般的巨大恐懼!他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李青禾枯槁散亂的……鬢發(fā)上!
“姐!你的……你的……”小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恐和巨大的悲痛而徹底變了調(diào),細弱得如同蚊蚋,卻帶著撕裂般的尖銳!他枯瘦的小手顫抖著指向李青禾空蕩散亂的發(fā)髻,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過去!巨大的恐懼和一種被徹底剝奪的冰冷,讓他小小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終于,那積壓的恐懼和悲痛如同潰堤的洪水,化作一聲凄厲欲絕、帶著血絲的哭喊,狠狠砸在窯洞冰冷的四壁上:
“**娘的遺簪呢——?!**”
“姐!**娘的遺簪哪去了啊——?!**”
“娘的遺簪呢——?!”
這聲裹挾著滔天悲痛和巨大恐懼的哭喊,如同淬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李青禾用麻木和希望勉強構筑的薄殼!狠狠扎進了她胸腔深處那個剛剛被剜開的、血淋淋的空洞!
“轟——!”
巨大的轟鳴在她殘破的顱腔內(nèi)炸開!市集的喧囂、棉種的灼燙、肩頭的劇痛……所有的一切瞬間遠去、消失!整個世界只剩下小樹那張布滿驚恐淚痕的小臉,只剩下那聲撕心裂肺的“娘的遺簪”!
娘……
那個早已模糊在歲月塵埃里的、帶著一絲溫存氣息的影子……
那根簪……
是娘留給她的……唯一的念想!是李家女兒最后一點……體面!是小樹心中……關于“家”、關于“娘”……最后的、具象的……錨點!
而現(xiàn)在……
沒了!
被她親手……換成了布袋里這幾粒……冰冷的種子!
巨大的酸楚混合著滔天的羞恥和一種被剝光示眾的冰冷刺痛,如同洶涌的冰河,瞬間將她徹底淹沒!她想嘶吼!想辯解!想告訴小樹那是為了活命!為了來年!為了……棉!可喉嚨如同被滾燙的沙礫死死堵塞,只能發(fā)出壓抑的、如同破舊風箱漏氣般的“嗬嗬”聲!枯槁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狂風巨浪中的一葉破舟,幾乎要被這巨大的情感沖擊徹底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