窯洞的死寂,第一次被一種沉甸甸的、帶著泥土和干菜氣息的……充實感取代。不是糞堆的溫?zé)?,不是毒汁的辛辣,而是一種冷硬的、實實在在的……“有”。墻角那堆曾帶來窒息風(fēng)暴的蓬松棉絮,此刻被極其細密、近乎貪婪地……壓實!再壓實!最終塞進了那只用破甕和木板勉強箍成的、散發(fā)著朽木氣味的……矮小倉柜里。旁邊,是碼放得如同矮墻般齊整的、帶著霜打后濃烈甘澀氣息的……干菜梆子!層層疊疊,黝黑堅實,填滿了倉柜大半的空間。最底層,緊貼著冰冷的泥地,是那只半滿的粗陶甕,甕口用幾層厚實的干荷葉和破布緊緊扎住,隔絕了空氣,也封存了里面那些沉甸甸、帶著生命硬殼的……麥粒。
李青禾佝僂著背,枯槁的身影凝固在這只矮小的倉柜前。深陷的眼窩里,那片經(jīng)年累月如同冰封凍土般的死寂,此刻竟被柜中散發(fā)出的混雜氣味——干菜的澀、朽木的霉、棉絮的暖、麥粒的塵土氣——攪動得微微松動。風(fēng),裹挾著河灘地刺骨的濕寒,嗚咽著擠過窯洞破窗的縫隙,卷起地面細碎的塵土,卻再也無法撼動這方寸之間沉甸甸的……重量。
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極其緩慢地掃過倉柜里每一寸被填滿的空間:
干菜,三千斤。層層疊疊,黝黑如鐵。每一片葉子都在深秋的霜刃下被強行榨干了水分,蜷縮成最堅韌的姿態(tài),鎖住了最后一點養(yǎng)分。它們沉默著,散發(fā)出一種混合著泥土腥氣和濃烈苦澀的……生存氣息。
棉絮,五斤。蓬松的銀白被強行擠壓、折疊,塞在干菜梆子的縫隙之間,失去了飛舞的輕盈,卻凝聚成一種更沉實、更內(nèi)斂的暖意,像沉睡的地火。
麥種,半甕。沉甸甸地墜在倉柜最底層,被厚厚的干菜和棉絮覆蓋、保護。每一粒都帶著堅硬的殼,包裹著來年春天破土而出的、渺茫卻執(zhí)拗的……綠意。
“……嗬……”一聲極其輕微、帶著巨大疲憊和一種近乎陌生感覺的……喘息,從她干裂的唇間擠出。
不是嘆息。
不是呻吟。
更像是一聲……確認。
枯槁的、沾滿泥污和凍瘡裂口的右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遲疑……抬了起來。指尖,因寒冷和經(jīng)年的潰爛而腫脹變形,微微顫抖著,探向那冰涼粗糙的……倉板。
觸!
指尖!
冰冷!堅硬!帶著朽木特有的粗糲感!
卻……是實的!
是……承載著“有”的……底!
指腹極其緩慢地、極其用力地……摩挲過那冰冷的木板紋理!感受著指下那來自干菜、棉絮、麥種疊加傳遞上來的……沉甸甸的……分量!這分量,透過冰冷粗糙的木板,穿透了她枯槁的指尖,順著枯瘦的手臂,極其霸道地……撞進了她早已被苦難和絕望冰封的……胸腔深處!
撞!
撞碎了那片冰封!
撞開了一道……極其細微、卻無比清晰的……裂縫!
一股洶涌的、帶著干菜澀味和棉絮暖意的……氣流,猛地沖上了她堵塞的鼻腔!撞擊著她早已麻木的淚腺!
深陷的眼窩里,那片被撞開的裂縫劇烈地波動著!巨大的酸楚混合著一種被這沉甸甸的“有”強行灌注的……難以置信的……暖流,如同地底奔突的熔巖,瞬間席卷了她殘破的軀殼!
她枯槁的頭顱極其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
布滿血絲的眼睛,不再空洞,不再死寂。它們死死地、死死地釘在眼前這方寸之間的……沉甸甸的倉柜上!
干裂起皮、沾著棉絮和血絲的嘴唇,極其緩慢地、極其用力地……向兩邊牽扯!牽扯著深陷的顴骨,牽扯著臉上刀刻般的苦難紋路!
一個笑容!
極其僵硬!極其古怪!如同凍土在春日暖陽下強行綻開的……第一道扭曲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