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淵在趙家屯盤桓兩日,所見所聞,不斷沖刷著他數(shù)十年來形成的認知壁壘。那井然有序的田疇,那鬼斧神工的織造院,那化害為利的雞黍宴,尤其是趙小滿那句石破天驚的“女子飽,天下嬰不啼”,在他心中激起的回響,久久未能平息。他深知,這巾幗農(nóng)社絕非等閑,其展現(xiàn)出的組織力、生產(chǎn)力乃至蘊含的治理智慧,已遠超一村一屯之范疇,其光芒,注定無法被長久掩于鄉(xiāng)野草莽之間。
離屯前一日,周文淵命隨行師爺備下文房四寶。他于暫居的廂房內(nèi),凝神靜氣,鋪開上好的灑金宣紙,親自研墨。墨濃筆飽,他懸腕運筆,筆走龍蛇,四個筋骨遒勁、氣勢沉雄的大字躍然紙上——
“勤耕善織”。
這四字,乃是歷代褒獎農(nóng)桑、鼓勵婦德的經(jīng)典題詞,亦是周文淵作為傳統(tǒng)士大夫,對農(nóng)社卓越成就所能給予的最直接、最“政治正確”的肯定。在他看來,以此四字制成匾額,懸掛于農(nóng)社理事堂內(nèi),既是府尊的嘉獎,亦是向外界表明官方對此社的認可,可平息不少非議,亦可激勵后來者效仿其“勤”與“善”。
他自覺此禮甚為得體,既能彰揚農(nóng)社之功,又不逾士林規(guī)矩。書寫完畢,他吩咐師爺:“尋縣中最好匠人,以此字制匾,需用上等楠木,鎏金大字,務(wù)必氣派堂皇,制成后便送往趙家屯,著其懸掛于醒目之處?!?/p>
師爺領(lǐng)命,小心翼翼吹干墨跡,卷起宣紙,即刻去操辦。
數(shù)日后,一塊制作精良、光彩奪目的匾額便被隆重地送到了趙家屯。楠木為底,木質(zhì)溫潤,周邊雕著簡潔的纏枝蓮紋,正中“勤耕善織”四個大字以純金箔貼就,在秋日陽光下熠熠生輝,莊重非常。送匾的衙役還帶來了周知府的親口諭示,望農(nóng)社將此匾高懸,以彰風(fēng)范。
王二嬸與社中幾位骨干見了這金光閃閃的匾額,皆是喜形于色。知府大人親筆題匾,這是何等的榮耀!往日那些嘲諷農(nóng)社“牝雞司晨”、“不成體統(tǒng)”的聲音,似乎在這金匾的光芒下都顯得微不足道了。她們興高采烈地張羅著,準備將匾額懸掛在理事堂正門上方最顯眼的位置。
“且慢?!?/p>
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打斷了眾人的忙碌。趙小滿從堂內(nèi)走出,目光落在那個金光璀璨的匾額上,并未如眾人般欣喜,反而微微蹙起了眉頭。
“小滿,怎么了?這可是知府大人的賞賜,天大的臉面!”王二嬸不解道。
趙小滿走到匾額前,伸出指尖,輕輕拂過那冰涼的鎏金大字,“勤耕善織”……她低聲重復(fù)了一遍這四個字,隨即搖了搖頭。
她轉(zhuǎn)向負責(zé)送匾的衙役與社中眾人,神色坦然,聲音清晰卻堅定:“知府大人厚愛,農(nóng)社感激不盡。然此匾額所題‘勤耕善織’,雖是對我社姐妹辛勞的肯定,卻仍未脫舊日窠臼,視女子之能為不過‘耕’、‘織’二事,終是依附之德,未能道出我農(nóng)社立身之根本。”
眾人聞言皆是一愣,臉上的喜色漸漸凝固。王二嬸急道:“小滿,這……這可是知府大人的墨寶!豈能……”
趙小滿抬手,止住王二嬸的話頭,目光掃過在場每一位社中姐妹,緩緩道:“我等女子,聚于農(nóng)社,所求者,絕非僅是溫飽,亦非他人一句‘勤善’之褒獎。我等開田畝,是為立身之基;興織造,是為自立之本;明賬目,立規(guī)矩,是為爭一份公平與話語權(quán)。我們所做一切,歸根結(jié)底,是為了能夠作為一個‘人’,而非附庸,堂堂正正立于這世間?!?/p>
她轉(zhuǎn)身,再次面對那塊金匾,語氣斬釘截鐵:“這匾,若懸于此,固然榮耀,卻也將我農(nóng)社姐妹數(shù)百人日夜辛勞、流血淌汗所爭得的一切,重新框定回了‘女德’舊范之中。我等之心志,不止于‘勤耕善織’?!?/p>
她看向那送匾的衙役,微微躬身,言辭懇切卻不容置疑:“勞煩回稟知府大人,農(nóng)社上下,深感其德。然此匾額,恕小滿不能懸掛。若大人仍愿垂賜,可否請工匠磨去此四字,改刻三字——”
她一字一頓,聲音如同玉石相擊,清晰地回蕩在理事堂前:
“女、子、立、世?!?/p>
話音落下,滿場皆寂。
風(fēng)似乎都停止了流動。所有人都驚愕地看著趙小滿,仿佛不認識她一般。拒收知府金匾?還要磨字重刻?這……這簡直是膽大包天!聞所未聞!
王二嬸張了張嘴,想勸說什么,卻在觸及趙小滿那平靜卻無比堅定的目光時,將所有話都咽了回去。她忽然明白,小滿爭的,不是一塊匾的榮辱,而是農(nóng)社所有姐妹立足世間的名分與姿態(tài)。
“勤耕善織”,是他人定義的價值。
“女子立世”,才是她們自己書寫的宣言。
那衙役也是目瞪口呆,半晌才訥訥道:“趙……趙社長,這……這恐怕不合規(guī)矩……”
趙小滿神色不變:“規(guī)矩是人立的。農(nóng)社行事,但求問心無愧,立足根本。大人若怪罪,小滿一力承擔(dān)?!?/p>
金匾藏鋒,非為不敬,實為自明。
趙小滿這一拒,拒的不是知府的賞識,而是那種將女性價值限定在傳統(tǒng)框架內(nèi)的“善意”界定。她要的,不是被褒獎為優(yōu)秀的附庸,而是被承認作為獨立個體的存在?!芭恿⑹馈彼淖?,看似比“勤耕善織”少了一字,其內(nèi)涵卻重逾千鈞,它直指核心,宣告了巾幗農(nóng)社乃至其背后所代表的無數(shù)女性,最根本的訴求與最堅定的姿態(tài)。這無聲的堅持,比任何金匾的光芒,都更為銳利,更為震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