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梟的啼叫還在荒地上空盤旋,趙金寶和張癩頭殺豬般的慘嚎卻漸漸變成了有氣無力的呻吟,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滲人。趙小滿倒在冰冷的地上,額角的鮮血仍在汩汩滲出,意識在黑暗的深淵邊緣浮沉。
這邊的動靜實在太大,尤其是張癩頭最初那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終究是劃破了屯子沉寂的夜空,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漣漪。
最先被驚動的是離荒地最近的幾戶人家。窗戶里陸續(xù)亮起了昏黃的油燈光,隱約的人聲和犬吠聲從遠(yuǎn)處傳來。
漸漸地,一些膽大的村民披著外衣,提著燈籠或舉著松明,三三兩兩、小心翼翼地朝著歪脖子柳這邊聚攏過來。他們不敢靠得太近,只敢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伸長脖子張望。
燈籠和松明的光線有限,只能勉強(qiáng)照亮一小片區(qū)域。但就這一小片,已足夠觸目驚心——
歪脖子柳下,趙小滿滿頭滿臉是血,倒在地上不知生死。不遠(yuǎn)處,趙金寶捂著一只流血的眼睛,另一條胳膊上也插著一根粗糙的木棍,正癱在地上哼哼唧唧,胖臉上滿是血污和恐懼。更遠(yuǎn)點,張癩頭抱著一條血淋淋的腿,還在有一下沒一下地哀嚎。
地上散落著斷裂的枯草、踩爛的泥土、以及零星的血跡??諝庵袕浡难任逗鸵环N暴戾過后的死寂。
“天爺啊……這是咋弄的?”有人倒吸一口冷氣,聲音發(fā)顫。
“還能咋弄?肯定是金寶又來尋事,被那丫頭給……”后面的話沒敢說下去,但意思大家都懂。
“反了天了!一個丫頭片子,下手這么黑!眼睛都敢戳瞎?”一個尖利的女聲響起,是聞訊趕來的王嬸,她男人和趙家沾點親,素來巴結(jié)趙家。她叉著腰,指著倒在地上的趙小滿,唾沫星子橫飛,“這樣的禍害,早就該沉塘!留在屯里就是個不安分的!”
“王嬸你少說兩句,沒看見金寶他們拿著家伙來的嗎?這地上還有柴刀呢!”一個稍微耿直些的漢子低聲反駁,指了指被趙金寶丟在一旁的柴刀。
“拿家伙怎么了?肯定是這瘋丫頭先偷了東西!金寶來拿回自己家的東西,天經(jīng)地義!她還敢反抗?瞧把金寶和張癩頭傷的!心腸忒毒!這樣的女子,就是欠收拾!逞兇斗狠,以后誰家敢要?”王嬸不依不饒,聲音拔得更高,仿佛要替趙家主持公道。
周圍的人群竊竊私語起來,目光在趙小滿和趙金寶之間來回移動,神色復(fù)雜。有對趙小滿慘狀的些許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觀望、對暴力的恐懼,以及對“規(guī)矩”的維護(hù)——無論如何,女子如此兇悍地傷人,總是駭人聽聞、不合“婦道”的。許多人看向趙小滿的目光里,不自覺地帶上了疏遠(yuǎn)和畏懼。
人群外圍,一個穿著打補(bǔ)丁的青布棉襖、身形瘦弱的婦人悄悄站著,是屯里鐵匠的妻子劉氏。她男人性子悶,手藝還行,但家里孩子多,日子也緊巴。她看著地上滿頭是血的趙小滿,又看看囂張的王嬸和慘嚎的趙金寶,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攥緊了袖子。
這時,趙家的人也終于被叫來了。趙鐵柱帶著兩個本家侄子,提著棍棒,氣勢洶洶地?fù)荛_人群沖了進(jìn)來。一看到寶貝兒子的慘狀,趙鐵柱的眼睛瞬間就紅了!
“金寶!我的兒啊!”他撲過去,看到兒子流血的眼睛和胳膊,氣得渾身發(fā)抖,猛地扭頭,目光如同毒蛇般釘在昏迷的趙小滿身上,“好你個掃把星!喪門狼!敢下這種毒手!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他掄起棍子就要上前!
“鐵柱哥!冷靜點!”先前那個耿直漢子連忙攔住他,“人都這樣了,再打真要出人命了!到時候官衙問起來……”
“官衙個屁!她先動的手!老子這是教訓(xùn)自家逃奴!”趙鐵柱怒吼,但動作卻頓住了,顯然對“官衙”二字還是有所顧忌。他狠狠瞪了那漢子一眼,又看向地上不知死活的趙小滿,最終重重啐了一口:“媽的!算這賤種走運(yùn)!趕緊的!把金寶和癩頭抬回去找郎中!”
趙家的人手忙腳亂地去抬趙金寶和張癩頭。趙金寶還在不干不凈地咒罵呻吟。
人群嗡嗡地議論著,開始慢慢散去。王嬸又朝著趙小滿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這才扭著腰走了。大多數(shù)人臉上帶著一種看完了鬧劇的滿足和余悸,低聲交談著離開,沒有人多看地上那個生死不知的少女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堆礙事的垃圾。
最后,只剩下鐵匠妻劉氏還磨蹭著留在原地。她看著趙家的人都走遠(yuǎn)了,又警惕地四下看了看,這才飛快地走到趙小滿身邊。
她蹲下身,探了探趙小滿的鼻息,雖然微弱,但還有氣。她猶豫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掙扎和憐憫,最終像是下定了決心,飛快地從懷里掏出用布包著的、還帶著一點體溫的**半塊糙米饃**,迅速地塞進(jìn)了趙小滿那件破棉襖勉強(qiáng)還能遮住的懷里。
做完這一切,她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立刻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匆匆消失在了夜色里。
寒風(fēng)依舊呼嘯,吹動著地上未熄的松明,火光跳躍,映照著歪脖子柳下昏迷的少女,和她懷里那一點微不足道、卻真實存在的溫暖。
遠(yuǎn)處,幾聲零星的狗吠過后,屯子再次陷入了沉寂,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只有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和地上凌亂的痕跡,無聲地訴說著方才的慘烈與人心的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