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同樣憔悴了不少的婆娘,挎著個空籃子走了進(jìn)來,額上帶著汗珠,顯然是剛忙完什么回來。她先是習(xí)慣性地恐懼地望了一眼屋子窗戶的方向,沒聽到吼罵聲,才稍微松了口氣,腳步卻依舊小心翼翼。
她沒有立刻進(jìn)屋,而是先走到了那片菜畦旁,蹲下身,仔細(xì)地?fù)芘巳~,查看墑情,手指輕柔地拂過茄子光滑的表皮,那動作里,帶著一種李三從未在她身上見過的、專注甚至可稱得上是“珍惜”的神情。她順手摘下一根最飽滿紫亮的茄子,又掐了幾根嫩韭苔,放在籃子里。
然后,她站起身,看著那片長勢喜人的菜畦,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午后的陽光照在她汗?jié)竦哪樕?,疲憊,卻奇異的有那么一絲……滿足?
李三所有惡毒的咒罵,突然就卡在了喉嚨里。
他看著她那副樣子,看著那片刺眼的青翠,再看看自家空空蕩蕩、彌漫著傷藥和膿臭味的屋子,一種前所未有的、尖銳的對比,像冰錐一樣刺入他混沌的頭腦。
他橫行鄉(xiāng)里,搶掠斗狠,最終躺在這里等死,家徒四壁。
而那些他瞧不起的、用糞水潑他的女人,卻能讓地里長出這樣好的莊稼,能讓他的婆娘偷偷學(xué)去,換來眼前這點微不足道卻實實在在的生機。
暴力……搶掠……似乎并沒有給他帶來真正的好日子,反而將他拖入了深淵。
而那種他嗤之以鼻的“泥腿子”的勞作,卻在這破敗的院子里,生生擠出了一點活下去的希望。
婆娘拿著菜進(jìn)屋了,很快,灶間傳來了生火做飯的聲響,淡淡的食物氣息飄散開來,暫時壓過了傷口的腐臭。
李三依舊僵著脖子,死死盯著窗外那片菜畦。夕陽給那片青翠鍍上了一層暖金色的邊,柔和了那扎眼的綠意,卻更顯出一種蓬勃的、不容置疑的生命力。
不知過了多久,婆娘端著一碗稀粥和一碟清蒸茄子拌韭苔進(jìn)來,小心翼翼地放在炕沿,不敢看他,低聲道:“吃飯了……”
李三沒罵人,也沒動彈。
婆娘猶豫了一下,將筷子塞到他勉強能動的那只手里,便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快步退開了。
李三僵硬地趴著,目光從窗外的菜畦,慢慢移到炕沿那碟菜上。蒸熟的茄子軟爛,淋了幾滴可憐的油星,拌著切碎的韭苔,散發(fā)著簡單的、屬于植物本身的清香氣。
他沉默著。
良久,他猛地伸出手,不是拿筷子,而是直接抓住了那根最大的、蒸得軟透的茄子段,甚至不顧燙,狠狠地塞進(jìn)嘴里,機械地、用力地咀嚼起來。
仿佛啃咬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種絞纏在他心里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嚼得很慢,很用力,腮幫子鼓起,目光依舊空洞地望著窗外。
院子里,那片由“仇人”的法子種出的菜畦,在暮色四合中,綠得深沉而安靜。
惡霸的新生,或許并非幡然醒悟,只是在那徹骨的失敗和生存最直白的對比前,那堅不可摧的兇蠻外殼,終于裂開了一絲微不可聞的縫隙。
縫隙里,透進(jìn)來的,是陌生的、帶著泥土和蔬菜清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