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根家的院子里,空氣凝固得像一塊冰。鞭子的抽打聲停了,只剩下趙栓子壓抑的痛哼和春妮低低的啜泣。圍觀的鄰居們鴉雀無聲,臉上表情各異,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事不關(guān)己的麻木和一絲看熱鬧的隱秘快意。
趙老根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手中的鞭子猶自微微顫抖。兒子的反抗和周圍的目光讓他下不來臺,暴怒之后,是更深的羞惱和頑固。他絕不能承認(rèn)自己錯了,尤其是在這么多人面前。
“看什么看?!都滾回去!”他朝著圍觀的人吼了一嗓子,試圖重新樹立權(quán)威,目光卻兇狠地瞪向地上相互依偎的兒子和兒媳,尤其是春妮,“哭!就知道哭!喪門星!要不是你……”
“爹!”趙栓子猛地抬頭,打斷了他又要出口的污言穢語,他臉上帶著鞭痕,眼神卻異常明亮,混合著痛苦和一種豁出去的決絕,“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可法子俺學(xué)了!蟲,俺一定要治!地里的收成,不能眼睜睜看著爛掉!”
“你!”趙老根氣得又要舉起鞭子。
就在這時,一直被丈夫護在身后、低聲哭泣的春妮,卻突然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
她猛地用手背抹去臉上的淚水和灰塵,掙扎著從地上站了起來。她的身體還在微微發(fā)抖,頭發(fā)散亂,衣衫也因為剛才的推搡而有些不整,但她的脊背卻挺直了。她不再躲避公公吃人般的目光,而是直直地迎了上去。
“公爹。”春妮的聲音還帶著哭腔,卻異常清晰,甚至有一種破釜沉舟的平靜,“您說俺是喪門星,俺認(rèn)了。您說栓子沒出息,俺也聽著??赡懿荒苋莅痴f幾句?就幾句,說完您要打要罵,俺和栓子絕不再吭一聲。”
趙老根被兒媳這突如其來的鎮(zhèn)定弄得一愣,舉著的鞭子忘了落下,周圍的人也全都屏住了呼吸,驚訝地看著這個平時低眉順眼、大氣不敢喘的小媳婦。
春妮沒有等他同意,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把積壓了多年的委屈和剛剛學(xué)到的勇氣一同吸進去。然后,她伸出手指,開始一樣一樣地數(shù),聲音不大,卻像算盤珠子砸在地上,清晰無比:
“去年,咱家八畝棉田,鬧蚜蟲,沒治好,收成減了起碼三成。少收的棉花,按去年市價,至少虧了**一千二百文**。”
“前年,秋澇,別人家用小滿……用那法子提前挖渠排水的地,少說多收了兩成糧。咱家守著老規(guī)矩,地里淹了腳脖子,少收的糧食,折算下來,差不多**八百文**?!?/p>
“大前年,……”
她竟將家里近幾年來因守舊、因蟲病害、因天災(zāi)應(yīng)對不當(dāng)而導(dǎo)致的損失,一筆筆,一樁樁,算得清清楚楚!數(shù)字或許不是絕對精確,但大致不差,都是農(nóng)家人心里有本賬的!
趙老根的臉色由青變紫,由紫變黑。這些虧空,他何嘗不知?只是從未如此清晰、如此刺耳地被當(dāng)面鑼對面鼓地算出來,還是被自家兒媳婦!
春妮的聲音還在繼續(xù),帶著一絲顫抖,卻越發(fā)堅定:“這回的蚜蟲,比往年都厲害!趙老耿叔家用了新法子,蟲壓下去了!咱家要是再照著老方子撒石灰,苗燒壞了,蟲沒死絕,今年這棉花……還能剩下幾成?到時候虧的,怕是兩千文都打不?。 ?/p>
她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趙老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憤的力量:“公爹!您打栓子,是嫌他丟了您的人!可您這一鞭子一鞭子打下去,打沒的是什么?是錢!是糧!是秋天能換回來的鹽、是油、是娃們身上能添的新布、是過年能聞見的肉腥!是能實實在在端到炕桌上的**白面饃**!”
“**您打!您只管打!打沒的是白面饃!打沒的是咱全家老小勒緊褲腰帶也省不出來的活命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