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屯的天,似乎在“稼穡娘娘”的香火和孩童們“換新天”的童謠中,一點點透出微光。立身堂的努力像堅韌的藤蔓,在廢墟上悄然編織著新的秩序。然而,陽光未曾普照的角落,總有陰影在滋長,積壓的怨毒與絕望,并不會因整體的向好而自行消散,反而可能在瀕臨崩潰時,爆發(fā)出毀滅性的力量。
這陰影,最深重的一處,依舊盤踞在趙家那間日益破敗的院落里。
趙母自那次爬行出村被抬回后,便一直安置在屯尾的破屋,由立身堂的婦人輪流照看一口吃食,雖渾渾噩噩,總算勉強活著。而趙老蔫,則徹底將自己封閉在了那間充滿霉味和死寂的堂屋里,如同一個活著的幽靈,靠著趙小滿定期送來的、維持基本生存的糧食度日。他的世界只剩下無盡的怨恨——怨恨女兒的“不孝”與“成名”,怨恨世道的“不公”,怨恨一切。
而趙家那個曾經(jīng)被寄予厚望、視為香火傳承的獨苗——趙金寶,則在這家庭徹底崩壞的環(huán)境中,如同脫韁的野馬,在墮落的道路上越滑越遠。
蝗災前后的混亂,宗族秩序的瓦解,讓他失去了最后的管束。他本就游手好閑,心性浮夸,如今更是與鎮(zhèn)上幾個潑皮無賴混在一處,學會了賭博。起初只是小賭怡情,后來便漸漸沉溺其中,妄想著能一夜暴富,重現(xiàn)趙家“往日榮光”,也好在他那越來越令他感到壓抑和恥辱的姐姐面前揚眉吐氣。
然而,十賭九輸。他那點微薄的家底(早已被他偷偷變賣家中所剩無幾的物件所得)很快輸了個精光,還欠下了一屁股印子錢(高利貸)。債主可不是屯里好說話的鄉(xiāng)鄰,乃是鎮(zhèn)上心狠手辣的幫會人物,限期還錢,否則便要卸他一條胳膊。
趙金寶嚇破了膽,灰頭土臉地跑回趙家屯,第一個念頭便是去找趙小滿。他知道姐姐如今有名望,立身堂也有糧食,只要她肯出手,定能救他。
他沖到立身堂門口,卻被王二嬸和幾個婦人攔了下來。
“金寶,你又來做什么?”王二嬸面色不豫地看著這個不成器的趙家獨苗。
“我找我姐!有急事!”趙金寶急著往里沖。
“小滿去縣里商議春耕糧種的事了,不在。你有什么事,跟我說?!蓖醵饟踉陂T前,寸步不讓。立身堂上下,無人不知趙金寶的德行,也深知趙小滿對這個弟弟早已失望透頂。
趙金寶一聽趙小滿不在,頓時慌了神,口不擇言地叫道:“那……那你們先借我點糧食!不,借我點錢!我有急用!等我姐回來就還你們!”
“借錢?”王二嬸冷笑一聲,“金寶,立身堂的糧食和錢,是全縣婦人姐妹的血汗,是用來救急防災、幫扶真正需要幫助的人的,不是給你拿去胡鬧的!你走吧!”
周圍的婦人也紛紛投來鄙夷的目光。趙金寶在這些目光下,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羞憤交加。他不敢硬闖,只得灰溜溜地離開,心中對趙小滿和立身堂的怨恨又深了一層——見死不救!都是些冷血無情的女人!
走投無路之下,他回到了那個冰冷絕望的家。趙老蔫躺在炕上,聽著兒子帶著哭腔的訴說,渾濁的老眼里非但沒有同情,反而閃過一絲扭曲的快意和慫恿:“現(xiàn)在知道求她了?晚了!她眼里早就沒這個家了!你沒錢?家里不是還有個人嗎?”
趙老蔫陰冷的目光,瞟向了蜷縮在灶臺角落、那個瑟瑟發(fā)抖的身影——趙金寶的妹妹,趙小滿的小妹,一個才十三四歲、常年被忽視、瘦弱得像棵豆芽菜的女孩。
趙金寶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父親那未盡之語中蘊含的可怕意味。賣妹還債!這在饑荒年間,并非沒有先例!一股寒意夾雜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瘋狂,瞬間攫住了他。
就在這時,院門被砰地撞開,幾個滿臉橫肉、手持棍棒的彪形大漢闖了進來,正是鎮(zhèn)上的債主!
“趙金寶!錢呢?到期了!拿不出錢,就跟我們走一趟吧!”為首的打手獰笑著,目光掃過家徒四壁的屋子,最后落在了那驚恐的女孩身上,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神色。
極致的恐懼和父親無聲的慫恿,像毒藥一樣侵蝕了趙金寶最后一絲理智。他猛地看向妹妹,眼中充滿了野獸般的瘋狂和絕望。
“哥……哥……”女孩嚇得渾身哆嗦,眼淚直流,下意識地向后縮去。
“別怪我……妹……哥也是沒法子了……”趙金寶喃喃著,像一頭失控的野獸,猛地撲了上去,用隨身帶著的、原本用來防身的粗麻繩,死死地勒住了妹妹纖細的脖頸!
女孩的雙眼瞬間凸出,雙腿拼命蹬踹,發(fā)出“嗬嗬”的窒息聲,雙手無力地抓撓著哥哥的手臂。
趙老蔫在里屋炕上,聽著外面的動靜,竟然閉上了眼睛,嘴角扯出一絲詭異的、近乎解脫的弧度。
過程短暫而殘酷。很快,女孩停止了掙扎,像一片破布般軟軟地倒在了地上,眼睛兀自圓睜著,充滿了恐懼和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