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造院的“鬼斧神工”尚在心頭盤桓,周文淵對巾幗農(nóng)社的好奇與探究之心更盛。他并未急于離開永安縣,反而生出幾分深入體察之意。趙小滿聽聞知府有意多留一日,略作思忖,便發(fā)出邀請,請周文淵至農(nóng)社公用的飯?zhí)糜靡活D便飯。
“鄉(xiāng)野之地,無甚珍饈,唯有些粗茶淡飯,皆是農(nóng)社自產(chǎn),望大人莫要嫌棄?!壁w小滿言辭懇切,神色坦然。
周文淵本可推辭,返回縣衙自有盛宴,但鬼使神差地,他點(diǎn)頭應(yīng)允了。他想看看,這管理著數(shù)千畝良田、數(shù)百架織機(jī),賬目清晰如鏡、生產(chǎn)高效如軍的組織,其日常飲食又是何等光景。
飯?zhí)迷O(shè)在屯中一處寬敞的院落,磚石結(jié)構(gòu),屋頂高敞,雖無雕梁畫棟,卻打掃得干干凈凈。時近正午,已有不少結(jié)束上午勞作的婦人陸續(xù)前來,她們并不喧嘩,井然有序地排隊(duì)打飯,見到趙小滿陪同著幾位氣度不凡的生人,也只是好奇地多看兩眼,并無懼色或諂媚,打完飯便三三兩兩尋了位置坐下用餐。
周文淵目光掃過眾人的餐盤,多是糙米飯,配一兩種時令蔬菜,偶見幾片臘肉或炒雞蛋,確實(shí)樸素,但分量充足,看得出無人餓肚??諝庵袕浡澄镒畋菊娴南銡狻?/p>
趙小滿引著周文淵一行來到靠里側(cè)一張稍大的方桌旁落座。很快,便有婦人端上飯菜。與眾人一般無二的糙米飯,幾樣清炒蔬菜,一碟切得薄薄的蒸臘味,還有一大碗金黃燦燦、油光锃亮的炒雞蛋,以及一小缽熱氣騰騰的雞湯。
“大人請用?!壁w小滿示意。
周文淵微微頷首,正要舉箸,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那盤炒雞蛋吸引。那雞蛋色澤格外金黃,甚至隱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油潤光澤,香氣也似乎比他平日所食更為濃郁。他心中一動,隨口贊道:“貴社這雞蛋,倒是品相極佳?!?/p>
侍立一旁的王二嬸聞言,臉上露出些許自豪的笑容,接口道:“回大人話,這雞蛋能長成這樣,多虧了社里配的新飼料?!?/p>
“新飼料?”周文淵夾起一塊雞蛋,順口問道。
“正是?!蓖醵鹞从X有異,侃侃而談,“去歲不是鬧蝗災(zāi)么,咱們農(nóng)社組織人手捕了海量的蝗蟲,當(dāng)時曬干磨成了粉,堆在庫房里。后來發(fā)現(xiàn),用這蝗蟲粉混著谷糠、菜葉喂雞,雞不但愛食,長得壯實(shí),少生病,下的蛋個頭也大,蛋黃顏色特別黃亮,味道也香!如今社里養(yǎng)雞,都用這法子,下的蛋自家吃不完,還能往外賣些,也是一項(xiàng)進(jìn)益?!?/p>
“蝗……蝗蟲粉?!”周文淵剛要將雞蛋送入口中的筷子猛地一僵,停在半空。他身側(cè)的師爺和隨從也瞬間變了臉色,看向那盤金黃誘人的炒雞蛋,眼神里充滿了驚疑與抗拒?;认x?那等污穢害蟲,竟磨成粉喂雞?人再吃這雞下的蛋?這……這成何體統(tǒng)!想想便覺胃中一陣翻涌。
周文淵貴為知府,自幼讀圣賢書,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何曾想過有朝一日會與蝗蟲扯上干系,哪怕是間接的。他握著筷子的手微微發(fā)抖,那金黃的雞蛋此刻在他眼中,仿佛蒙上了一層詭異的色彩。他抬眼看向趙小滿,卻見她神色如常,王二嬸更是滿臉“這可是好東西”的坦然。
趙小滿見周文淵停箸不前,面色有異,心下了然,卻也不點(diǎn)破,只平靜道:“大人,萬物各有其用?;认x食禾,固然是害,但其本身富含養(yǎng)分,干燥磨粉后乃是上好的飼料。雞鴨食之,強(qiáng)健體魄,增產(chǎn)蛋肉。農(nóng)社此舉,不過是化害為利,物盡其用罷了。這雞蛋,社中老少平日皆食,并無不妥?!?/p>
周文淵看著趙小滿清澈的目光,又看看桌上那碗香氣四溢的雞湯,再看看周圍農(nóng)社婦人們吃得香甜的模樣,心中天人交戰(zhàn)。理智上,他明白趙小滿所言或許不虛,蝗蟲食百草,其本身或許確無毒性,甚至可能有益。但情感上,那“蟲”字帶來的厭惡感根深蒂固。
他僵持片刻,終究是那份深入體察的心思占了上風(fēng),加之身為上官,若因一盤雞蛋而露怯,未免有失體統(tǒng)。他心一橫,將那塊懸停許久的雞蛋送入口中。
預(yù)想中的怪味并未出現(xiàn)。牙齒咬下,蛋質(zhì)異常嫩滑彈爽,蛋黃香氣濃郁醇厚,帶著禽蛋特有的鮮美,竟比他以往吃過的任何雞蛋都要可口!那豐富的油脂感與濃郁的香味在口中炸開,瞬間征服了他的味蕾。
周文淵愣住了,下意識地咀嚼了幾下,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他并未立刻言語,而是又伸出筷子,夾了更大一塊,仔細(xì)品嘗。沒錯,并非心理作用,這雞蛋的味道和口感,確實(shí)遠(yuǎn)勝尋常?。。。。?!
他臉上的驚疑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發(fā)現(xiàn)新事物的驚奇。他放下對“蝗蟲粉”的芥蒂,開始純粹地品味這食物本身。一塊,兩塊……在師爺和隨從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周文淵竟接連吃了三塊炒雞蛋,猶覺未盡興,又用湯匙舀了半碗雞湯。那雞湯色澤清亮,味道卻異常鮮醇,顯然也與雞的飼料脫不開干系。
用完雞湯,周文淵放下湯匙,長長舒了一口氣,看向趙小滿,目光復(fù)雜,終是嘆道:“化害為利,物盡其用……趙社長,貴社真是……處處皆學(xué)問啊?!彼辉偬峒盎认x二字,但那聲感嘆里,已包含了太多的意味。有對農(nóng)社成員勇于嘗試的佩服,有對自身先前偏見的自嘲,更有一種深刻的認(rèn)知——這巾幗農(nóng)社,不僅在織造管理上有著“鬼斧神工”之妙,便是在這最不起眼的養(yǎng)殖之事上,也有著超越常理的智慧與膽識。
一盤炒雞蛋,一碗雞湯,看似尋常,卻在這農(nóng)社飯?zhí)弥畠?nèi),完成了一次無聲的震撼教育。周文淵知道,自己對這農(nóng)社的評價,須得再往上提一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