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滿的目光猛地轉向趙鐵柱,那只完好的左手指著自己身上一道道鞭痕,聲音因極致的恨意而顫抖,卻字字泣血:“冬日單衣?冰天雪地只有這一件破布!凍爛了手腳,凍破了脊背!你們裹著厚棉襖烤著火,可曾問過一句冷暖?!這也是宗法?!”
趙鐵柱臉頰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第一次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驚怒和……一絲被當眾剝開臉皮的羞惱,他下意識地想舉起手,卻被趙小滿接下來的話逼得僵在原地。
“鞭傷未愈?”她猛地轉過身,將布滿傷痕的脊背對著祠堂內外所有的人!那一道道新舊交織的傷痕,在昏黃的油燈光下,如同扭曲的蚯蚓,觸目驚心!“荊條、扁擔、火鉗!哪一樣沒嘗過?只因撿了掉落的麥穗,只因燒火慢了片刻!這也是我趙小滿生來就該受的?!這也是你們嘴里的人倫綱常?!”
她的聲音越來越響,越來越嘶啞,每一個字都像從肺腑里嘔出的血塊,砸在冰冷的青磚地上,也砸在每一個圍觀者的心上!
祠堂內外,死寂得可怕。
先前那些麻木的、事不關己的目光變了,變得震驚、復雜,甚至帶上了一絲恐懼。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般蔓延開來:
“天爺啊……那身上……”
“早就聽說老趙家打丫頭狠,沒想到……”
“那凍瘡……去年冬天可是凍死過人的……”
“造孽啊……這真是往死里打啊……”
“怪不得……怪不得要拼命……”
王氏臉色由白轉青,尖聲叫道:“你胡說!那是你自己不聽話!是你……”
“閉嘴!”趙小滿猛地回頭,那冰冷的目光竟駭?shù)猛跏舷乱庾R后退了半步!她不再看王氏,目光掃過臉色陰沉的趙德貴、眼神閃爍的趙德坤,最后落在外圍那些竊竊私語的村民身上。
“鄉(xiāng)親們都在!”她用盡最后的氣力,聲音在祠堂里回蕩,“今日就請各位做個見證!我趙小滿,吃趙家一口豬食,穿趙家一片破布,都在這身傷疤上記著!十八年!整整十八年!”
她猛地喘了一口氣,劇烈的咳嗽再次襲來,帶著更多的血沫,但她強行壓下,左手指向供桌上那張染血的地契,聲音斬釘截鐵,帶著最后的、不容置疑的決絕:
“這半畝沙荒地,是我祖父趙滿倉,用他一條命,給我留下的最后活路!不是他趙鐵柱的!更不是他趙金寶的!”
“今日!”她目光如同燃燒的灰燼,死死盯住趙德坤,“要么,我拿著地契,走出這個門,從此與趙家恩斷義絕,生死各安天命!”
“要么——”她的聲音驟然變得無比平靜,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我就撞死在這趙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用我這條你們眼里只值十兩銀子的賤命,問問他們!這趙家的祠堂,供的到底是祖宗先人,還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魑魅魍魎??!”
話音落下,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用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死死按著胸口劇烈起伏的創(chuàng)傷,另一只斷指的手臂無力地垂著。她就那么站著,搖搖欲墜,卻像一桿寧折不彎的標槍,釘死在祠堂冰冷的中央。
額角的鮮血依舊在流,身上的傷痕猙獰畢露。
整個祠堂,鴉雀無聲。只剩下油燈燈芯燃燒的噼啪聲,和無數(shù)道復雜、震驚、甚至帶上了些許敬畏的目光,落在那個血污滿身、卻仿佛有著無形屏障的身影上。
里正趙德坤的臉色變得無比難看,握著棗木拐杖的手,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他張了張嘴,那句“成何體統(tǒng)”的呵斥,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供桌之下,陰影之中,幾條濕漉冰涼的長物,悄然游弋著,攀上了香案的桌腿,無聲地接近著那滴滴落下的、溫熱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