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榜揚名的余波尚未平息,那朱紅榜文上“趙小滿(女戶)”幾個字帶來的震撼,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漣漪一層層擴散,終于觸及到了趙家屯乃至周邊鄉(xiāng)鎮(zhèn)一個更為隱秘而堅固的階層——**鄉(xiāng)紳**。
起初,鄉(xiāng)紳們對這群寡婦的鬧劇是嗤之以鼻的。潑糞告官?有辱斯文!墾荒種地?不過是窮苦命掙扎!即便后來傳出高產(chǎn)的消息,他們也多半認(rèn)為是村野愚婦夸大其詞,或是走了狗屎運,碰巧那塊地下了什么他們不知道的肥力。
然而,官府的紅榜,卻像一記響亮的警鐘,將他們從輕視中震醒。
官府認(rèn)證的“抗旱豐產(chǎn)甲等戶”!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那驚人的產(chǎn)量并非虛言,意味著那群婦人掌握的方法,或許真有其獨到之處!更重要的是,這意味著那塊曾經(jīng)無人問津的“絕戶地”,如今已成了一塊散發(fā)著誘人光芒的“**祥瑞之田**”!
在這個極度重視土地和農(nóng)耕的社會,一塊被證實能產(chǎn)出“仙種”、獲得官府嘉獎的土地,其價值已遠遠超出了土地本身出產(chǎn)的糧食價值。它象征著風(fēng)調(diào)雨順,象征著祖宗庇佑,甚至能帶來官運亨通的隱喻!若是能將其納入自家田產(chǎn),豈不是也能沾上這份“祥瑞”之氣?
貪婪和算計,迅速取代了最初的驚訝。
但鄉(xiāng)紳畢竟不是陳胖子那樣的市井商人,他們講究體面,注重手段。直接強取豪奪,未免吃相難看,也容易授人以柄。于是,一種更為“文雅”的方式出現(xiàn)了。
這一日,一輛頗為體面的青布小車停在了立身堂那依舊簡陋的院門外。車上下來一個穿著長衫、戴著瓜皮帽、留著山羊胡的師爺模樣的人,身后還跟著個小廝,手里捧著一個紅漆托盤,上面放著一份泥金封皮的**帖子**。
來人是替鄰鎮(zhèn)一位王姓鄉(xiāng)紳前來遞帖的。這位王鄉(xiāng)紳,家中頗有田產(chǎn),還捐過個虛銜的功名,在地方上算是個人物。
師爺態(tài)度客氣,甚至帶著幾分恭敬,對著聞聲出來的劉氏和趙小滿拱手作揖:“鄙人奉我家王老爺之命,特來拜會趙……趙戶主?!彼q豫了一下,還是用了“戶主”這個略顯古怪的稱呼。
“我家老爺聽聞貴戶善于經(jīng)營,所墾之地竟得縣尊嘉獎,實乃鄉(xiāng)里之光,心中甚是欽佩?!睅煚斘目U縐地說著,從小廝手中接過帖子,雙手奉上,“故而特遣鄙人前來,愿以高于市價三成的價格,**賞購**貴戶名下那十畝薄田。這是議價帖,請戶主過目。價格若有不妥,還可再商議。”
“賞購”二字,說得輕描淡寫,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意味。仿佛他王家來買地,是看得起你,是給你天大的面子。
劉氏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識地看向趙小滿。
趙小滿沒有接那帖子,只是冷冷地看著那師爺,又掃了一眼那泥金封皮的帖子,仿佛上面沾著什么臟東西。
“買地?”她聲音平靜,卻帶著刺骨的寒意,“誰要買?”
“是我家王老爺?!睅煚敱3种θ?,“老爺說了,價格好商量,定讓貴戶滿意。貴戶皆是女流,操持田地終究辛苦,不若換了銀錢,安穩(wěn)度日,豈不美哉?”話語里充滿了為你們著想的“善意”,實則字字句句都在貶低她們的能力,暗示她們不配擁有土地。
這時,又陸續(xù)有附近其他鄉(xiāng)紳派來的管家或師爺趕到,目的驚人地一致——都是來“賞田議價”的!開的價碼一個比一個誘人,言語一個比一個客氣,但核心意思都一樣:這塊地,你們女人拿著是禍不是福,不如賣給我們,換點實惠。
小小的院門口,一時間竟成了鄉(xiāng)紳們展示“實力”和“誠意”的賽場。他們彼此之間眼神交鋒,暗含較量,卻都默契地將立身堂的婦人們視為待價而沽的物件。
婦人們被這陣仗嚇住了,圍在一起,又是緊張又是茫然。這么多體面人要買地,還出這么高的價……她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
趙小滿看著眼前這群道貌岸然、實則各懷鬼胎的鄉(xiāng)紳代表,看著他們臉上那虛偽的笑容和眼底隱藏的貪婪,再想起開荒時篩不盡的石頭、踩水車時磨破的腳板、王二嬸背上的鞭痕和斷腿、被折辱的“女人糧”……所有的艱辛和屈辱,在這一刻化為了滔天的怒火和決絕的清醒。
這些鄉(xiāng)紳,和當(dāng)初搶糧的李屠戶、壓價的陳胖子、縱容的趙德昌,本質(zhì)上并無不同!他們都想用不同的方式,奪走她們用血汗換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