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坡地的麥種下地后,白家的日子總算安穩(wěn)了一些。白煜田并沒有把王老漢送的那半袋“旱地龍”良種一次性全種完,而是留了一小部分,混在自家從京城帶來的普通麥種里。他心里清楚,一畝地的好收成不算本事,能讓所有地都多打糧食,才叫扎下了根。
這天夜里,窩棚里只剩一盞油燈還亮著。白煜田從一個樟木箱子的最底層,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本用藍(lán)布包裹著的舊書。打開層層包裹,露出泛黃的書頁,封面上是四個已經(jīng)有些模糊的隸書大字——《農(nóng)桑雜記》。這本書是白家祖上傳下來的,康熙年間的老刻本,里面記載著各種農(nóng)耕稼穡的門道,比莊稼人嘴里代代相傳的經(jīng)驗還要精細(xì)。
白承業(yè)和白承安坐在父親兩旁,看著他把書攤開在桌上。油燈的光暈里,書頁上的墨跡仿佛活了過來。
白煜田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拂過書頁,找到“辨麥”一篇,指著上面的圖畫和文字,對兩個兒子說:“你們看,這書上寫得明白,‘凡麥種,揀選之法有三:其一觀其形,粒圓而飽滿者為上;其二察其色,色澤光亮呈淡黃者為佳;其三觸其質(zhì),以指甲掐之,堅硬回彈者為良。若遇癟粒、暗沉、掐之綿軟者,皆為劣種,必棄之。’”
他一邊念,一邊讓白承業(yè)去取來兩把麥種,一把是“旱地龍”,一把是自家?guī)淼钠胀湻N。他把兩種麥子倒在桌上,讓兒子們自己對著書上的法子去辨。
“爹,你看,這‘旱地龍’,個個都像胖小子,圓滾滾的,顏色也亮堂。咱自家?guī)淼?,就有不少這種癟三,又瘦又小,顏色也發(fā)暗。”白承業(yè)捏起幾粒麥子,對比著說。
白煜田點點頭:“沒錯。所以,要想來年收成好,這挑種的功夫就省不得。從明兒起,你們倆就帶著族里的年輕人,把咱剩下的麥種都給我篩一遍,癟的、壞的、變色的,一律挑出來喂牲口。咱種到地里的,必須是最好的種?!?/p>
第二天,白家的院子里就擺開了陣勢。幾張大簸箕一字排開,族里的年輕人圍坐在一起,在白承業(yè)和白承安的指導(dǎo)下,一顆一顆地挑揀麥種。這活兒枯燥又費眼,但沒人抱怨,因為每個人心里都盼著來年的好收成。
這事很快就傳到了鹿家的耳朵里。鹿承祖正在院里喂馬,聽完雇工的匯報,不屑地“哼”了一聲,跑去找他爹鹿三位。
“爹,你聽說了沒?白家那幫人,正一顆一顆地挑麥種呢,說是能挑出好種來,我看就是窮講究,裝樣子給外人看!”
鹿三位正躺在搖椅上閉目養(yǎng)神,聽了這話,連眼皮都沒睜開,只是淡淡地說:“由他去。種地靠的是地力,是節(jié)氣,不是靠你那兩只眼睛能挑出個金疙瘩來?!?/p>
話雖這么說,鹿承祖心里卻有些犯嘀咕。他想起前幾天白煜田拿官府文書說事的樣子,總覺得那姓白的不是個簡單人物,他這么大費周章地挑麥種,難道真有什么門道?
他眼珠子一轉(zhuǎn),一個主意冒了出來:“爹,我看白家剛來,種子肯定不多。咱家糧倉里不是還有些去年的新麥種嗎?不如……送些給他們,就當(dāng)是咱們鹿家大度,跟他們緩和緩和關(guān)系?!?/p>
鹿三位睜開了眼,瞥了兒子一眼,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你小子,肚子里能有什么好水?說吧,想干啥?”
鹿承祖嘿嘿一笑,湊到他爹耳邊,壓低了聲音:“爹,咱送過去的麥種里,要是……混進(jìn)去那么一兩成草籽呢?那玩意兒長得跟麥苗一模一樣,等長出來,他們發(fā)現(xiàn)也晚了。到時候,他們的地里麥子沒長多少,反倒長了一地的稗草,那收成……”
鹿三位聽完,沒說話,只是重新閉上了眼睛,嘴角卻微微向上翹了翹。他擺了擺手,示意鹿承祖自己去辦。
當(dāng)天下午,鹿家的管家鹿三泰就拎著一個半滿的布袋,來到了白家的院子。他一改前幾日的囂張,臉上堆著笑,對正在挑種的白煜田說:“白先生,我家老爺聽說你們種子不夠,特意讓小的送些新麥種過來。這可是去年剛收的頭茬麥,老爺自己都舍不得種,說是送給你們嘗嘗鮮,也算是咱們兩家以后做鄰居,一點心意?!?/p>
白煜田站起身,接過那布袋,掂了掂,入手感覺有些不對,似乎比尋常的麥種要輕一些。他臉上卻不動聲色,笑著說:“那可多謝鹿老爺了。這份情,我白家記下了。”
送走鹿三泰,白煜田把那袋麥種拎回屋里。白承業(yè)好奇地跟了進(jìn)來:“爹,鹿家能有這么好心?”
白煜田沒說話,只是解開布袋,抓了一把麥種出來,攤在桌上。他仔細(xì)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然后從懷里掏出那本《農(nóng)桑雜記》,翻到“辨草籽”那一章。
他指著書頁上一幅酷似麥粒的圖畫,對白承業(yè)說:“你看,這是什么?”
白承業(yè)湊過去一看,那圖畫旁用小楷標(biāo)注著兩個字:稗草。圖下的文字寫著:“稗草籽,形似麥,色略暗,體輕而質(zhì)軟。若混入麥種,春生則瘋長,奪麥之肥力,秋收之時,可致減產(chǎn)三成有余?!?/p>
白承業(yè)再低頭去看桌上那把麥種,果然發(fā)現(xiàn)里面混雜著不少顏色稍暗、形狀稍長的顆粒。他不信邪,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用指甲掐了一顆,那顆粒應(yīng)聲而癟,根本不像麥粒那樣堅硬。
“爹!這……這是草籽!”白承業(yè)恍然大悟,氣得一拳砸在桌子上?!奥辜疫@幫天殺的!他們這是想讓咱們絕收?。 ?/p>
白煜田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的憤怒,反而是一片冰冷的平靜。他把那把混著草籽的麥種重新收攏,慢慢裝回布袋里,系好袋口,對兒子說:“去,把族里的人都叫來,我有話說?!?/p>
一場更大的風(fēng)波,正在這小小的白鹿灘上,悄然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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