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顯宗終究還是硬著頭皮,走進了白家的祠堂。
他不是來讀書的,而是來“求學”的。他將堂叔鹿承祖拜托他修族譜、自己卻一竅不通的窘境,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白承業(yè)和周秀才。
白承業(yè)聽完,沒有絲毫的藏私,當即便將自家剛剛修訂完畢的族譜,攤開在了他的面前。
“顯宗,你來看?!彼钢遄V的結構,耐心-地講解起來,“這族譜,說白了,就是一棵樹。始祖,是樹根;往下每一代,是樹干;分出去的各房各支,就是枝葉。咱們修譜,就是要讓這棵樹,枝繁葉茂,卻又根根分明,一目了然?!?/p>
周秀才則在一旁,教他如何考據(jù)世系,如何書寫行狀,如何避諱尊長。鹿顯宗聽得入了迷,只覺得這薄薄的一本族譜里,竟藏著如此深厚的學問。
學了兩天,他總算是摸到了一些門道。白承業(yè)見他學得認真,便將一本空白的譜書,和一套上好的筆墨,一并送給了他。
“拿回去,試試吧。有什么不懂的,隨時再來問?!?/p>
鹿顯宗捧著這些東西,心里,對白家的感激,又深了一層。
回到家里,他便在自己那間簡陋的小屋里,設下書案,開始了他鹿家有史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修譜”大業(yè)。
鹿承祖對他,也是全力支持,不僅將家里收藏的各種契約、文書,都搬了出來,任他查閱,更是把那本被爺爺鹿三位視為命根子的、記錄著鹿家百年田產明細的《土地賬本》,也鄭重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顯宗,這,就是咱們鹿家的根。你修譜的時候,凡是涉及到田產過戶、人口增減的,都得跟這上面的記錄,對上號?!?/p>
鹿顯宗點了點頭,接過了那本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賬本。
賬本很厚,紙頁因為年代久遠,已經泛黃發(fā)脆。上面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記錄著鹿家自遷來白鹿灘起,每一次土地的買賣、兼并和傳承。
鹿顯宗看得極其認真。他一筆一畫地,將賬本上的信息,與那些零散的舊地契,一一核對,再謄寫到新的族譜草稿上。
就在他翻到賬本中間,一頁記錄著“光緒二年”的賬目時,他的筆,突然停住了。
這一頁上,記錄著一筆交易:鹿家以紋銀二十兩,購入東洼村李氏族田三畝。
東洼村,就是后來并入白鹿灘的鄰村。而這李氏族田,正是前些年,鹿家被迫退還給李二嬸家的那三畝“東洼地”!
鹿顯宗的心,猛地一跳。他記得清清楚楚,當初,白爺爺拿著李二嬸家的舊地契,上門理論時,爺爺鹿三位,雖百般抵賴,但最終,還是承認了那地,是鹿家“強買”的。
可這賬本上,為何寫的,卻是“購入”?而且,連銀錢數(shù)目,都記得清清楚楚。
他心里,泛起了一絲疑云。他沒有聲張,只是默默地,將這一頁的頁碼,記在了心里。
他又接著往下翻。翻著翻著,一個更讓他心驚的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了。
在記錄“光緒十年”的一頁賬目上,他看到了一筆“入賬”:西坡荒地十五畝,無償劃入。后面,還有一個小小的標注:已與縣衙孫師爺議妥。
西坡地!這不就是前不久,白爺爺逼著自家“交租”的那片地嗎?爺爺和爹,不是一直都說,那是鹿家“最早圈下”的嗎?怎么到了這賬本上,就變成了“無償劃入”,還跟那個因為貪腐而被抓的孫師爺,扯上了關系?
鹿顯宗的后背,驚出了一層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