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遠的日子,對鹿顯宗來說,每一天都是煎熬。
他依舊去上學(xué),但學(xué)堂,再也不是那個讓他快樂的地方。他不敢再看白承業(yè)的眼睛,不敢再接他遞過來的半塊饃饃。每當(dāng)白承業(yè)想走近他,他都會像一只受驚的刺猬,豎起全身的刺,將那份溫暖,遠遠地推開。
而回到家,父親鹿承祖,則會像審問犯人一樣,盤問他一天的“成果”。
“今天,沒跟那姓白的說話吧?”
“很好。記住,離他遠點,咱們鹿家的人,不占他們白家的便宜?!?/p>
鹿顯宗在兩個世界的夾縫里,痛苦地掙扎著。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提線的木偶,被父親那雙無形的手,操控著,身不由己。
這天,鹿承祖又把他叫到了房里。這一次,他的臉上,帶著一種志在必得的興奮。
“顯宗,”他搓著手,聲音里,充滿了誘惑,“爹再交給你一個差事。這個差事要是辦好了,爹就去縣城,給你買一套全新的文房四寶,再給你買一本你自己挑的課外書。而且,以后,再也不管你跟誰玩了?!?/p>
鹿顯宗的眼睛,亮了一下。
鹿承祖見狀,趁熱打鐵:“白家那本破農(nóng)書,你見過的吧?就是那本叫《農(nóng)桑雜記》的。白煜田把它當(dāng)寶貝一樣,藏在族堂的書房里。你去,想個辦法,把它給我‘借’出來。不用久,就一個晚上。我找人抄錄一份,第二天一早,你再悄悄地給它還回去。神不知鬼不覺?!?/p>
“偷……偷書?”鹿顯宗的心,猛地一沉。
“什么叫偷?讀書人的事,能叫偷嗎?”鹿承祖的臉一板,“這叫‘竊’!再說,咱們只是借來看看,又不是不還!那書里,有種地的法子,有抗旱的秘方。憑什么,就讓他白家一家獨占?咱們把它抄錄過來,也是為了咱們鹿家,為了以后能有好收成,不受他白家的氣!”
他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把偷竊,說成了一種近乎于正義的“竊取”。
“可是……可是周先生說過,‘不告而取,謂之賊’……”鹿顯宗小聲地反駁。
“放屁!”鹿承祖的耐心,終于耗盡了。他一拍桌子,露出了猙獰的面目,“我告訴你,鹿顯宗!這書,你今天,是偷也得偷,不偷也得偷!你要是不去,從明天起,就別想再踏進學(xué)堂半步!你自己,掂量著辦!”
又是這句威脅。
鹿顯宗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看著父親那張因貪婪而扭曲的臉,心里最后一絲對父子親情的幻想,也破滅了。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當(dāng)天夜里,他像一個游魂一樣,溜出了家門。他知道族堂書房的窗戶,有一扇的插銷是壞的。那是他上次幫周先生曬書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
他輕易地就鉆進了書房。
月光,從窗欞里照進來,在書架上,投下斑駁的影子??諝庵?,彌漫著一股好聞的、干燥的墨香。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用藍布包裹著的《農(nóng)桑雜-記》,它就靜靜地躺在書架最顯眼的位置。
他的手,顫抖著,伸向了那本書。
只要拿走它,他就可以繼續(xù)讀書,可以得到新的文房四寶,可以……不再受父親的威脅。
他的指尖,已經(jīng)觸碰到了那微涼的藍布。
就在這時,隔壁的學(xué)堂里,突然傳來了幾聲低低的咳嗽,緊接著,一盞油燈,亮了起來。是白煜田。他因為母親的病,近來總是憂心忡忡,夜里時常睡不著,便會來學(xué)堂里,教幾個主動留下溫書的族中子弟,讀讀書,解解悶。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p>
白煜田那蒼老而又溫和的聲音,穿過薄薄的墻壁,清晰地傳了過來?!斑@句話的意思是說,一個品行高尚的人,他看重的是道義;而一個品行低下的人,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利益。你們要記住,人活一世,可以窮,可以苦,但這心里的‘義’字,不能丟。丟了,就跟禽獸,沒什么分別了?!?/p>
鹿顯宗的手,像是被烙鐵燙了一下,猛地縮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