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條款補刻上石碑的那天,白承業(yè)特意在祠堂里,辦了一場小小的儀式。沒有酒宴,也沒有喧嘩,只是把村里各家的戶主都請了來,由周秀才,當眾,將那新增的三條規(guī)矩,一字一句,高聲誦讀了一遍。
從此,這規(guī)矩,便不再是白紙黑字,而是刻進了石頭里,也烙進了每個白鹿村人的心里。
鹿承祖沒有來。他自那日祠堂受審之后,便一直把自己關在屋里,除了吃飯,幾乎不與任何人說話。他的母親,那個一生要強的老太太,看著兒子這副行尸走肉的樣子,急在心里,卻也無計可施。
這天,她拄著拐杖,親自走進了兒子的房間。屋里,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子酒氣和霉味。鹿承祖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看著窗外,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祖兒,”老太太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聲音里,充滿了疲憊,“你還要……這么作踐自己,到什么時候?”
鹿承祖的身子,動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娘,我……我是個廢人了?!彼穆曇?,嘶啞得像是兩塊破鐵在摩擦,“臉,丟盡了。家,也快被我敗光了。我……還有什么臉面,活在這世上?”
“臉面,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己掙的?!崩咸斐瞿侵桓煽莸氖?,輕輕地,放在了兒子的膝蓋上?!澳愕銧敔?,都好強了一輩子,斗了一輩子。到頭來,得到了什么?除了一個虛名,除了鄉(xiāng)鄰們的戳脊梁骨,還剩下什么?”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澳爿斀o白家,不冤。他們,比咱們,會做人?!?/p>
她看著兒子那依舊不甘的眼神,緩緩地,說出了一番讓鹿承祖震驚不已的話。
“我讓你大哥(鹿承祖的亡兄),托夢給我了?!?/p>
鹿承祖的身子,猛地一震,回過頭來,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老太太的臉上,卻是一片肅穆,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你大哥在夢里跟我說,他一個人在那邊,冷得很。他說,咱們鹿家這幾代人,做事太絕,傷了陰德,祖墳上,都長不出草來了。他讓咱們,得積德,得行善,不然,他……他在底下,都不得安生。”
她抓著兒子的手,老淚縱橫。“祖兒啊,算娘求你了。忘了那些仇,忘了那些恨吧。咱們,斗不過天,也斗不過人心的。從今往-后,咱們就安安分分地,守著那點家業(yè),本本分分地做人。把咱們鹿家,欠這白鹿灘的,一點一點,還回去。好不好?”
鹿承祖看著母親那張布滿淚痕的臉,又想起了父親臨終前那雙不甘的眼睛,和他自己,跪在祠堂里,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他的心里,像是有兩頭野獸,在瘋狂地撕咬。
許久,許久,他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氣,緩緩地,點了點頭。
幾天后,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
鹿承祖,竟親自,拿著一本嶄新的《論語》,走進了白鹿蒙學,找到了正在教書的周秀才。
他對著周秀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周先生,以前,是我……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還望先生,海涵?!?/p>
周秀才連忙扶住他:“鹿……鹿當家的,使不得,使不得?!?/p>
鹿承祖直起身,臉上,帶著一絲不自然的、卻又顯得很真誠的懇求。“先生,我想……我想跟孩子們一起,聽您講課。我……我不識字,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籮筐。我想……學著,做個人?!?/p>
這番話,讓在場所有的孩子,包括站在一旁的鹿顯宗,都驚得張大了嘴巴。
周秀-才看著眼前這個判若兩人的鹿承祖,心里,也是感慨萬千。他知道,能讓一個如此高傲的人,低下他那顆曾經不可一世的頭顱,需要多大的勇氣和痛苦。
他點了點頭,鄭重地回了一禮:“鹿當家的有此向學之心,周某,佩服之至。請坐?!?/p>
他沒有把鹿承祖當成一個普通的學童,而是讓人,在學堂的最后一排,單獨,為他設了一個座位。
從那天起,白鹿蒙學里,便多了一道奇特的風景。一群稚嫩的蒙童里,坐著一個身材魁梧、卻神情專注的成年人。他聽得比誰都認真,筆記也記得比誰都工整。遇到不懂的,他會等到下學后,謙卑地,向周秀-才請教,甚至,會向他自己的侄兒,鹿顯宗請教。
他就像一個迷失了半生的旅人,終于,找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