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空蕩蕩,入了冬,連幾棵綠樹都沒有,所以這里的雪也和京城不大一樣——它似乎把一切都隔絕了,耳朵邊上很靜,放眼看,全是白茫茫的。
倒了洗碗的臟水,張啟淵跑到觀門外去,找了個山崖邊待著,待夠了他就朝觀門前的燈籠那兒走,沒一會兒就回去了。
夜里,他待在院西邊的寮房里,點著油燈,繼續(xù)寫他的《醉驚情》。
寮房里的炕是熱的,所以屋里算是暖,只不過白天得自己去抱柴續(xù)火,所以麻煩些。
此類所有雜事兒,包括做飯、洗碗、灑掃……張啟淵全是來這兒以后才學(xué)會的。隨著日子推移,他真的過起了另一種生活,每天寫書,每天流汗,和那倆弟子說笑,或是在道觀附近找到幾個好玩兒的地方。
昨日又去找豐老板,他拿到了那個雕成的黃財神,他把它捂在手里,從冰涼捂到了溫?zé)帷?/p>
“在山上待夠了?”豐老板說,“要不回來住吧,賣書的利市夠你重新過像樣的生活了,比不上當(dāng)國公府的少爺,但總比在那兒好。”
“不用,”張啟淵搖頭,“我心里亂,想安靜?!?/p>
“還惦記他?”
“不是?!?/p>
“你不知道吧?先帝死了以后,西廠就被裁撤了,據(jù)說提督魏順貶為庶人,被趕出了府宅,家里下人也全被殺了,他自己現(xiàn)在也不知流落到哪兒去了?!?/p>
圍坐著豐老板家的飯桌,張啟淵點頭,放下了筷子,在經(jīng)歷那些生離死別之后,他對什么消息都這么淡淡的。
可這次只是表面上的。
“要是說真心話,”他道,“我真的怨過他,不是恨,而是……是在那種情況下不由自主的,沒法兒控制的,我需要時間接受那一切,其實對他也不是怨,只是有點兒生氣,但現(xiàn)在真的不了?!?/p>
豐老板:“可他現(xiàn)在大概不在京城了,也許都不在人世了,驅(qū)逐流落,日子能好到哪兒去?!?/p>
張啟淵:“能回到那天就好了,我不會那么對他的。”
他抬起了手,展開了左邊手心,于是那個瑩潤的黃財神出現(xiàn)在了眼前,他盯著它看,又把它捂住,告訴豐老板:“這是我本來打算送給他的?!?/p>
豐老板不語,跟著他一起傷感。
“明天就是我們生辰了,”他說,“明天就是。”
“算了,”豐老板脾氣爽利,她緩過神,道,“都過去了,就朝前看吧,我覺得你倆都沒什么錯,就是沒有緣分?!?/p>
雪夜里在寮房里寫著書,張啟淵想,要不是豐老板說了魏順已經(jīng)不知去處的消息,自己是不會訴說分離的懊悔的,時間只流不逆,自己永遠(yuǎn)沒有回到崖邊松樹林、再選擇一次的機(jī)會了。
這夜,《醉驚情》終于完稿,張啟淵在結(jié)尾寫下判詞:鴛鴦如今天各一方,然道不盡百轉(zhuǎn)愁腸。
可寫完了,他又用筆將它抹掉了,一個圓滿結(jié)局的故事,配這兩句太不合理,讓人不明所以,純屬畫蛇添足。
靠墻坐在炕上,他又把那黃財神拿出來看看。
今兒是和他的生辰呀,雖說魏順不喜歡過,還很排斥,可在張啟淵心里這是緣分。
以及,他們的私定終身到頭來也沒成。
眼淚從通紅的眼睛里出來,滑過臉頰,掉在了張啟淵外穿的道袍上,黃財神玲瓏剔透的一個,被他往手心里攥著。
他想,他的心是永遠(yuǎn)留給他的,無論今后見或不見,這輩子都是留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