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有人不再躲閃他的目光,會在夜深人靜時,悄悄湊過來,用眼神無聲地詢問。
張梁便更有耐心地,將太平道最初那些樸素的道理,那些被管亥刻意扭曲、用來給自己臉上貼金的部分,一點點掰開了揉碎了講給他們聽。比如,人人平等,互助友愛,而絕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分出三六九等,上面的人酒肉臭,下面的人啃樹皮。
麻木的眼神里,終于開始透出一點點活氣。
那微光里,有對過往信念的重新審視,有對眼前苦難遲來的憤懣,還有一絲幾乎不敢奢望的期盼。
一個老頭偷偷往張梁手里塞了一小把干癟的草籽,啞聲道:兄弟,你是個好人。可唉
信任,就在這每日一點食物,幾句真話,默默的幫助中,緩慢地積累起來。
愿意在夜里聚到張梁藏身那處破敗窩棚邊的人,從三五個,變成了十幾個,又變成了幾十個。
他們不再僅僅是為了那一口吃的,更多的是想聽聽張梁說話,那話讓他們覺得自己還像個人。
終于到了某一天,張梁覺得火候差不多了。
這天夜里,圍著一小堆幾乎看不見火苗的灰燼,他壓低聲音,說出了那個醞釀已久的想法:我們不能在這里等死。我知道一個地方,或許能讓我們活下去,像個人樣地活下去。
他稱之為太平淨(jìng)土。
此話一出,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幾雙眼睛里瞬間爆發(fā)出強(qiáng)烈的光芒,但那光芒很快又被更深的絕望淹沒。
先前塞草籽的老頭旁邊,一個漢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嗓音如同破鑼:這位兄弟,你說笑吧?太平淨(jìng)土在哪兒呢?就憑我們這副骨頭架子,怕是還沒走出北海地界,就得喂了野狗。
他的話里帶著懷疑和疲憊,顯然是被管亥畫的大餅噎得夠嗆。
張梁看著他,看著周圍一張張寫滿疑慮和恐懼的臉。
他沒有說什么信我沒錯的空話,只是平靜地繼續(xù)道:樂土不是等來的,亦不是誰賞賜的。它就在自己手里,得靠自己去爭,去建。跟著我走,我不敢擔(dān)保頓頓飽飯,山珍海味。但我能保證,每戶人家,都能住上堅固足夠遮風(fēng)避雨的屋舍,沒有人會餓肚子
。我還能保證,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會讓任何人欺負(fù)咱們。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懇切地說,路,是人走出來的。想活命,想活得像個人,就得自己先站起來。愿意跟我走的,明天這個時候,還在這里等我。不愿意的,今晚的話,就當(dāng)沒聽過。
說完,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走向更深的黑暗中。
留下一群人在寒風(fēng)中,在忽明忽暗的星光下,默默地咀嚼著他的話,咀嚼著自己心中那點重新燃起的微弱卻滾燙的火苗。
角落里,一個餓了很久的小子忍不住舔了舔嘴唇,小聲嘀咕:能吃飽飯,那敢情好,俺跟!
這時,一個面色蠟黃的老頭顫巍巍地開口,不是我們不愿跟你走,只是這肚子,他指了指自己干癟的肚皮,管亥掌控糧食,每日發(fā)的那些清湯寡水,只夠吊著一口氣。要去你說的那莽蒼山,千里迢迢,我們怕是沒走出百里,就得餓死在半道上。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臉上是同樣的絕望。
是啊,糧食,糧食是命脈。
管亥牢牢攥著所有人的命。
張梁停住腳步,沉默了。他回頭看著這些形容枯槁、連路都走不穩(wěn)的信徒,再想到管亥和他那些親信腦滿腸肥的模樣,以及傳聞中守備森嚴(yán)、堆滿了糧食的山洞,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混雜著決心,在他胸中翻涌。
他環(huán)視著這些面帶菜色、眼神卻重新燃起一絲期盼的信徒,斬釘截鐵地說道:沒有糧食,我們就去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