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字區(qū)七十六號通鋪,與其說是住處,不如說是一間巨大的牲口棚。低矮的石屋沒有窗戶,只在靠近屋頂?shù)牡胤介_了幾個巴掌大的氣孔,透進幾縷慘淡的光線。屋內(nèi)彌漫著濃重刺鼻的汗餿味、劣質煙草味、腳臭味以及長久不通風的霉爛氣息。兩排長長的、用粗糙原木釘成的通鋪幾乎占據(jù)了全部空間,上面鋪著薄薄一層臟污發(fā)黑、散發(fā)著可疑氣味的草墊?;璋档墓饩€下,影影綽綽躺著或坐著幾十個身影,大多衣衫破舊,面黃肌瘦,眼神麻木,偶爾的咳嗽和翻身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
韓墨羽蜷縮在通鋪最角落的位置,身下的草墊硬得硌人,散發(fā)著霉味。他小心地將那副破手套墊在枕著的破布包下,懷里緊緊抱著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冰冷的刀身貼著肋骨,帶來一絲粗糙的觸感。隔壁鋪位一個干瘦如柴的老雜役,正就著氣孔透進的微光,用一把小刀仔細地刮著一塊硬得如同石頭的黑面饃饃碎屑,刮一點,小心翼翼地舔進嘴里,發(fā)出細微的吸溜聲。
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韓墨羽的胃袋。昨天傍晚那頓所謂的“接風飯”——一碗能照出人影的、漂浮著幾片爛菜葉的稀粥,早已被身體吸收殆盡,只剩下冰冷的空虛感。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里只有那枚冰冷的青銅片和那塊刻著“丁丑七六”的木牌。
就在這死寂中,一陣沉重、帶著明顯不耐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粗啞的呵斥,如同破鑼般砸碎了通鋪的沉悶:
“都死透了不成?!卯時三刻!上工!誤了時辰,仔細你們的皮!”
門“哐當”一聲被粗暴地推開,一個高大壯碩的身影堵在了門口,幾乎將本就微弱的光線完全遮蔽。
來人穿著一身明顯比其他雜役好上許多的深灰色勁裝,只是袖口和領口也沾著油污和泥土。他約莫三十上下,骨架粗大,站在那里如同一座鐵塔。一張方臉上橫肉虬結,尤其是一對掃帚般的濃眉下,那雙眼睛如同兩把淬了毒的刀子,眼白渾濁泛黃,眼角帶著長期陰鷙算計留下的深刻紋路。鷹鉤鼻下是兩片薄得像刀鋒的嘴唇,此刻正緊緊抿著,透著一股刻薄和兇戾。一道寸許長的暗紅色疤痕,從左邊眉骨斜斜劃過顴骨,更添了幾分猙獰。
他雙手叉腰,眼神如同毒蛇般掃過通鋪上一個個慌忙起身、帶著畏懼神色的雜役,最終,那冰冷刻毒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精準地釘在了蜷縮在角落、剛剛艱難坐起身的韓墨羽身上。
“你!新來的那個廢物!”他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厭惡,手指毫不客氣地隔空戳向韓墨羽,“丁丑七六!韓墨羽!就是你!磨蹭什么?等老子用八抬大轎請你?!”
整個通鋪瞬間死寂,所有雜役都低著頭,大氣不敢出。韓墨羽的心臟猛地一縮,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頭頂。他強壓下驟然加速的心跳和本能的畏懼,沉默地站起身,拿起靠在鋪邊的鋤頭,又將那把沉重的豁口柴刀別在腰間粗糙的草繩上,動作盡量不發(fā)出聲響。
“哼!看著就是個晦氣東西!”那管事——趙虎,從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聲,不再看韓墨羽,如同驅趕羊群般對著滿屋雜役吼道:“丙字號藥田組的,都給老子滾出來!去‘苦水溪’挑水!今天澆不完枯骨嶺那三百六十七號田,誰都別想吃飯!”
人群如同受驚的鵪鶉,低著頭,沉默而迅速地涌出狹窄的門洞。韓墨羽被裹挾在人群中,隨著人流走向屋外冰冷的晨霧。趙虎抱著膀子站在門邊,那刻薄如刀鋒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始終黏在他的背上,帶著一種審視待宰羔羊般的貪婪和算計。
枯骨嶺,名副其實。
這是一片位于巨大山陰之下的緩坡,終年難見幾個時辰的直射陽光?;液谏耐寥缊杂舶褰Y,如同貧瘠的骨頭,稀稀拉拉長著一些病懨懨、葉片枯黃的靈谷幼苗,蔫頭耷腦,毫無生氣。相比之下,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葉片肥厚堅韌的雜草卻長得異常茂盛,根系深深地扎進板結的土里,頑強得令人絕望??諝庵袕浡还傻?、類似腐殖質和某種蟲豸分泌物的混合怪味。
韓墨羽被分派的任務,就是清理這片藥田里瘋長的雜草。他揮動著那把鈍重的鋤頭,每一次抬起、落下,都極其費力。鋤刃砍在堅韌的雜草根系和板結的土塊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震得他虎口發(fā)麻,手臂酸痛。汗水很快浸透了本就破爛的衣衫,混著清晨的露水和泥土,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冰冷的山風從山陰處吹來,卷起地上的沙塵,灌進他的口鼻和脖頸,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和劇烈的咳嗽。
晌午時分,當那輪慘白的日頭艱難地爬到枯骨嶺上方,給這片死氣沉沉的土地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意時,一陣嘈雜聲伴隨著粗魯?shù)暮浅鈴奶锕∩蟼鱽?。chapter_();
趙虎帶著幾個同樣穿著灰色勁裝、身材壯碩、明顯是監(jiān)工模樣的漢子走了過來。他們手里拎著幾個粗糙的大木桶,桶里是冒著熱氣、但顏色渾濁、飄著幾片爛菜葉的糊糊狀食物,還有一筐黑乎乎的、散發(fā)著濃烈霉味的粗面窩頭。
“開飯!都滾過來!”一個監(jiān)工粗魯?shù)赜媚_踢了踢木桶,湯汁濺出,落在灰黑的泥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