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褪,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濃重。東宮書房內,燭火已將燃盡,淌下的燭淚堆積如丘,映照著兩張蒼白而疲憊的臉。
趙懷安帶來的噩耗,如同冰水澆頭,讓景琰和林夙瞬間從焦灼的等待墜入了刺骨的寒淵。關鍵的證人死了,在距離京城僅三十里的地方,在他們自以為周密的安排下,被一場精準的伏擊滅了口。不僅僅是線索中斷,更是對手對他們行動的了如指掌和赤裸裸的挑釁。
“我們的人……傷亡如何?”林夙的聲音干澀,他扶住搖搖欲墜的景琰,自己卻也需靠著桌案才能站穩(wěn)。
趙懷安單膝跪地,重傷的左臂簡單包扎著,血跡仍在滲出,他虎目含淚,咬牙道:“折了八個兄弟,重傷五個,輕傷……幾乎人人帶傷。伏擊者身手狠辣,配合默契,不像尋常匪類,更像是……軍中好手或訓練有素的死士。他們目標明確,直奔老庫吏而去,得手后立刻撤退,毫不戀戰(zhàn)?!?/p>
“軍中好手……死士……”景琰喃喃重復著,眼中是血絲織就的網(wǎng),網(wǎng)住的是滔天的怒火與徹骨的冰冷。他猛地一拳砸在案幾上,震得筆硯亂跳,“蕭景宏!他怎敢!他怎敢如此!”
這已不僅僅是黨爭,這是戕害忠良(雖是小吏,亦是證人),這是罔顧法紀!為了阻止漕運案的調查,他們竟敢在京畿重地動用武力,截殺朝廷證人和東宮侍衛(wèi)!
“殿下,冷靜?!绷仲韽妷合潞眍^的腥甜(那是急火攻心與舊傷未愈交織的產(chǎn)物),他的聲音雖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此刻憤怒,正中了對手下懷。他們此舉,不僅是為了掐斷漕運案的線索,更是為了打擊殿下,讓您方寸大亂,無法集中精力應對邊關之事?!?/p>
景琰胸膛劇烈起伏,呼吸粗重,他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但眼睜睜看著忠勇之士為自己送命,看著扳倒對手的希望瞬間破滅,這口氣,如何能咽下?
“證人已死,漕運案短期內難以再有突破。我們……我們還能如何?”景琰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是希望被碾碎后的茫然。
林夙的目光投向窗外那沉沉的夜色,眼神卻銳利如即將破曉時最冷的那顆星:“殿下,我們還有朝堂。證人雖死,但杜衡先生提供的賬目疑點和我們之前掌握的零星證據(jù)仍在。更重要的是,我們此刻,必須將所有力量,集中于一點——朔風城!”
他轉向景琰,語氣斬釘截鐵:“二皇子黨為何要在此刻冒險滅口?正說明他們感到了危機,他們怕漕運案與邊關危機產(chǎn)生聯(lián)動,讓他們腹背受敵。如今他們自認為斬斷了我們一臂,必定志得意滿,在朝堂上對救援朔風城之事會更加肆無忌憚地阻撓。而我們,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你是說……”景琰似乎抓住了什么。
“置之死地而后生。”林夙一字一頓道,“既然暗處的棋路已被斬斷,那就在明處,在朝堂之上,與他們決一死戰(zhàn)!殿下,今日早朝,您不能再有任何保留,必須傾盡全力,哪怕……哪怕觸怒陛下,也要爭得救援朔風城的機會!這是為了秦將軍,為了北境將士,也是為了向所有人證明,東宮,尚未倒下!”
景琰看著林夙,看著他蒼白臉上那雙燃燒著決絕火焰的眸子。是啊,退路已斷,唯有前行。他深吸一口氣,將翻涌的怒火與悲憤強行壓入心底,轉化為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堅定的力量。
“好?!彼砹艘幌挛櫟呐坌?,眼神恢復了清明,甚至比以往更加銳利,“那就……戰(zhàn)吧!”
辰時正,景陽鐘響,百官入朝。
金鑾殿內的氣氛,比前幾日更加凝重。許多人已經(jīng)風聞了昨夜城西外的“匪患”以及東宮侍衛(wèi)的傷亡,各種猜測在暗流中涌動。二皇子蕭景宏站在班列前端,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目光偶爾掃過景琰,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與挑釁。
皇帝蕭徹高坐龍椅,面色疲憊中帶著不耐,顯然連續(xù)的邊關急報和朝堂爭吵讓他心力交瘁。
“眾卿,朔風城軍情緊急,援軍與棄守之議,今日必須有個決斷。”皇帝開門見山,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兵部,戶部,你們商議的方案如何了?”
兵部尚書趙擎與戶部尚書錢有道對視一眼,出列奏報。他們呈上了一份看似周全,實則充滿拖延和妥協(xié)意味的方案:從周邊緩慢調集兵馬,籌集糧草,待準備“充分”后再行出發(fā),并且主力仍集中于雁門關,視情況決定是否真正救援朔風城。
這方案,幾乎是變相支持了二皇子“棄城”的主張。
蕭景宏立刻出列附和:“父皇,趙尚書與錢尚書老成謀國,此乃萬全之策!既可示朝廷救援之意,穩(wěn)定軍心,又可避免大軍倉促出擊,陷入北狄埋伏之險。”
幾位二皇子黨的官員也紛紛出言贊同。
景琰閉上了眼睛,將最后一絲猶豫徹底摒棄。他深吸一口氣,邁步出列,動作沉穩(wěn)而堅定,與他年輕的面容形成了鮮明對比。
“父皇,兒臣以為,此方案非但不能解朔風城之危,反而會將其推向絕境!”他的聲音清朗,穿透了殿內嘈雜的附和聲,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所有目光瞬間集中到他身上。皇帝也微微蹙眉:“太子有何高見?”
景琰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轉向趙擎和錢有道,目光如炬:“趙尚書,錢尚書。請問,按此方案,第一批援軍何時能抵朔風城?糧草又何時能到位?”
趙擎支吾了一下:“這個……調兵遣將,籌集糧草,皆需時日,快則半月,慢則……”
“半月?”景琰猛地提高聲調,打斷了他,聲音中帶著悲憤與質問,“諸位大人可知道,朔風城糧草僅能維持不足十日!秦岳將軍身中流矢,傷勢未明!你們這‘快則半月’的方案,是去救援,還是去給朔風城收尸,去給秦將軍和數(shù)千守軍送葬?!”
他的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殿內。一些官員面露慚色,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