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節(jié),讓鐵路工地變成了巨大的泥潭。但比泥濘更難纏的,是那些看不見的暗流。沈知意在秀州化解阻工的舉動,雖暫時平息了事端,卻也讓她更清晰地認識到,在這片文風鼎盛、利益盤根錯節(jié)的土地上,鋼鐵的軌道每前進一尺,都需要付出比北方多出數(shù)倍的心力。
阻力以更精致、更隱蔽的方式持續(xù)著。
秀州段工程重新啟動后不久,負責采購當?shù)厥?、沙土的一位工段管事,在酒宴上被幾位本地鄉(xiāng)紳“盛情”款待。席間,鄉(xiāng)紳們絕口不提鐵路,只談風月,臨別時卻“不經(jīng)意”地透露,他們名下有幾處石料場、沙場,質(zhì)優(yōu)價廉,希望能為“國家大業(yè)”盡一份心力。言語懇切,姿態(tài)謙卑。
管事不敢擅專,將此事上報。若按舊例,此類地方物料采購,本就難免與當?shù)貏萘Υ蚪坏?,只要質(zhì)量合格,價格公允,也無可厚非。但沈知意敏銳地察覺到其中的風險——一旦形成依賴,這些地頭蛇便能通過控制原料,間接卡住工程的咽喉。
“回絕他們?!鄙蛑庀铝罡纱?,“所有大宗物料,仍按既定章程,由督辦衙門統(tǒng)一招標采購,質(zhì)量標準與價格透明。通知下去,任何工程人員,不得私下接受地方商賈宴請饋贈,違者嚴懲不貸?!?/p>
她深知,廉潔是抵御這些軟性侵蝕的第一道防線。同時,她授意隨行的格物書院學子,加緊對江南本地其他合格供應商的考察與認證,分散采購來源,避免被單一勢力捆綁。
然而,明的暗的,總有人不死心。
數(shù)日后,秀州當?shù)匾患翌H有影響力的報紙《吳越新談》,刊登了一篇署名“江南舊史”的長文。文章并未首接攻擊鐵路,而是以極其懷舊的筆調(diào),深情描繪了江南水鄉(xiāng)往昔“舟楫往來,漁歌互答”的寧靜畫面,痛惜“鐵軌縱橫,黑煙蔽日”將導致“田園牧歌之消逝,淳樸民風之不再”。文章寫得情真意切,文采斐然,極富感染力,很快在江南士林和普通市民中引起廣泛共鳴。
緊接著,又有幾位自稱“關(guān)心民瘼”的士子,聯(lián)名向府衙遞交請愿書,質(zhì)疑鐵路帶來的“喧囂”會影響學子靜修,破壞地方“文氣”,請求官府考慮將鐵路線路移至更偏遠的區(qū)域。
這些輿論攻勢,比首接的阻工更為棘手。它們占據(jù)了道德和情感的高地,輕易便能煽動起不明真相者的懷舊與抵觸情緒。
“總顧問,是否需要在報紙上發(fā)文駁斥?”負責文書工作的隨員請示。沈知意搖頭:“與之打筆墨官司,正中下懷,只會將爭論無限期拖延下去?!彼了计蹋溃骸叭フ垺秴窃叫抡劇返闹鞴P,還有那幾位遞請愿書的士子,三日后,隨我們第一批工程技術(shù)人員,乘坐軌道車,實地看一看鐵路是如何修建的,再看一看,鐵路沿線的百姓,究竟是如何生活的。”
三日后,一輛簡陋的軌道車(由小型蒸汽機牽引的平板車,上加遮棚)載著將信將疑的報館主筆和幾位面帶矜持的士子,沿著己初步成型的秀州段路基緩緩前行。沈知意親自陪同。
軌道車行經(jīng)之處,并非盡是破壞的景象。他們看到,鐵路橋梁跨越河流,并未阻斷水流,反而為兩岸村民提供了新的通道;他們看到,工地上招募的大量本地民工,雖然辛苦,卻拿著實實在在的、高于以往種田或幫工的工錢,臉上帶著對未來的期盼;他們看到,一些精明的商人早己在預定車站周邊圈地,準備興建貨棧商鋪,一片欣欣向榮。
沈知意不時停下,指著某處解釋道:“此處橋梁,采用了特殊設(shè)計,確保魚類洄游不受影響?!薄澳沁吷狡?,我們移植了本地樹種進行護坡,數(shù)年之后,綠意更勝往昔。”“前方村落,我們己協(xié)助他們修建了新的水渠,灌溉反比以往更方便?!?/p>
她沒有空談大道理,只擺事實。當軌道車行至一段高地,俯瞰下方一片正在鋪設(shè)軌道的谷地時,沈知意指著谷地中一片略顯破敗的村落,對那位《吳越新談》的主筆說道:“主筆先生憂心田園牧歌不再,可知這村中百姓,往年此時正為夏汛擔憂,為田賦發(fā)愁?鐵路修通后,他們的子弟可外出務(wù)工,他們的物產(chǎn)可便捷外運,他們的村落,或?qū)⒁蜍囌径d。是守著注定衰敗的‘牧歌’,還是擁抱充滿希望的未來,選擇權(quán),其實在他們自己手中?!?/p>
那主筆看著下方村落,又看看身邊那些在鐵軌旁忙碌、卻眼神明亮的民工,張了張嘴,最終化作一聲長嘆,沒有再說什么。
同行的幾位士子中,一位較為年輕的,看著眼前熱火朝天的工地和遠處規(guī)劃中的新城,忍不住低聲對同伴道:“或許……我們以往所思,確實狹隘了些。這鐵軌,帶來的不全是破壞……”
這次“眼見為實”的行程,并未立刻扭轉(zhuǎn)所有人的觀念,但至少讓這些發(fā)聲者看到了事情的復雜性,打破了一些固有的偏見?!秴窃叫抡劇泛罄m(xù)的報道,語氣明顯緩和了許多,開始客觀描述鐵路建設(shè)的利弊。
鋼軌在泥濘與爭議中,依舊頑強地向前蜿蜒。沈知意明白,人心如川,宜疏不宜堵。她無法讓所有人都立刻接受這鋼鐵的洪流,但她可以用事實和耐心,一點點地拓寬這河道,讓時代的潮流,最終找到它應有的歸宿。
而就在她專注于應對江南的軟釘子時,帝都傳來消息,一場針對她個人,也針對整個鐵路事業(yè)根基的風暴,正在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