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福最終沒有被廢去修為,更沒有被驅(qū)逐。此事的結(jié)果,稍稍出乎鹿笙的預料,卻又在某種“情理”之中。
幾日后,有零星的消息在雜役弟子中悄然流傳。據(jù)說,孫福在丹堂多年,雖修為不顯,卻終究是“老人”。但流傳的說法頗為矛盾——一邊說孫福與某位外門管事沾親帶故,靠關系打點才得以從輕發(fā)落;另一邊卻有更隱晦的傳聞,說那晚的赤紅火焰來得蹊蹺,丹堂某位執(zhí)事似乎不愿深究,急于將此事定性為“意外”,孫福只是被推出來承擔監(jiān)管不力的責任,真正的根源或許涉及某些不便言明的丹堂內(nèi)部事務。
此番出事,幸得未釀成大禍——那突如其來的赤紅火焰雖駭人,但很快便自行熄滅了,未損及丹堂建筑或靈植。最終,孫福被調(diào)離了油水稍豐的丹堂區(qū)域,發(fā)配去了遠離各堂核心區(qū)域的偏遠藥田做雜役。這處置看似懲罰,實則將他調(diào)離了是非之地,更像是某種“冷藏”或“封口”。
這矛盾的消息和看似懲罰實為保護的調(diào)崗,讓一些等著看嚴厲懲處的弟子略感失望,卻也符合宗門內(nèi)常見的“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套路。底層弟子們議論了幾天,見再無波瀾,也就失去了興趣。
鹿笙默默聽著這些零碎且相互矛盾的信息,心中毫無波瀾,反而更加警惕。她本能地懷疑“孫福靠關系”這個過于簡單的說法。一個外門管事,真有能力壓下丹堂區(qū)域的異常事件?這更像是有人故意釋放的煙霧,意在掩蓋更深層的原因——或許是某位丹堂執(zhí)事煉丹失誤,孫福恰好成了背鍋和轉(zhuǎn)移視線的棋子。
此事讓她更清晰地認識到,宗門規(guī)則之下,藏著更為復雜的權力博弈和看不見的網(wǎng)線。今天孫福可以被利用,明日就可能輪到自己。自身沒有實力,永遠只是棋子。
此事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在丹堂區(qū)域泛起幾圈細微的漣漪后,很快便恢復了平靜。只是偶爾有執(zhí)事弟子巡邏經(jīng)過廢料區(qū)時,會下意識地多看兩眼。
鹿笙將這份短暫的警惕和孫福事件背后的復雜意味看在眼里,心中的那根弦繃得更緊。她徹底貫徹了蟄伏的策略,如同一塊被溪水反復沖刷的卵石,將所有的棱角與光芒盡數(shù)內(nèi)斂。
后山廢圃的清理工作,她做得更加“盡心盡力”,卻也更加“徒勞無功”。她甚至會故意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地方耗費大量時間。她的臉色被刻意維持在一種營養(yǎng)不良的蒼白,眼神里帶著恰到好處的疲憊與麻木。
任誰看來,這都是一個被繁重雜役和糟糕資質(zhì)磨滅了所有心氣,只能靠著本能機械勞作的可憐蟲。就連偶爾前來巡查的執(zhí)事弟子,看到她這副模樣,也只會不耐地皺皺眉,催促兩聲便懶得再多關注。
“藏智于內(nèi),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边@句話在她心中反復回響。她現(xiàn)在擁有的種子和古器,任何一件暴露,都足以讓她死無葬身之地。隱藏,必須是生存的第一要義。孫福的事件就是一個鮮活的教訓——在這個宗門里,危險不僅來自于明面的規(guī)則,更來自于水面下的暗流和隨時可能被當作棄子的命運。
白日里,她是那個效率低下、泯然眾人的雜役弟子鹿笙。
只有在深夜,布簾嚴密隔絕的內(nèi)里,她才允許自己卸下全部的偽裝。她沒有再嘗試用那幾塊惹禍的烈陽丹廢渣去滋養(yǎng)古器。她將其敲成細碎粉末,分多次、少量地混入廚房每日傾倒的濕泔水中,讓那點殘存的火元力被徹底污染、消解。
但她并未停止探索。她開始更有意識地拓展自己的“信息庫”,但采用了更隱蔽的方式。她不再主動用神識去“掃描”敏感區(qū)域,而是將神識收斂到極致,只被動接收近距離的聲音和極其微弱的、自然散逸的能量波動。對于那些需要仔細觀察的物件,她會利用磨光的廢銅片反射光線,借助肉眼和記憶去臨摹、分析,絕不輕易動用靈力。
她在進行一場無聲的、極度耐心的“風險評估”和“資源勘探”。宗門龐大,每日產(chǎn)生的各種“廢棄物”何止萬千。必然還有其它蘊含特殊能量、卻因各種原因不被重視的東西,散落在各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這些想法一一在她腦中閃過,又被迅速拿起名為“風險”的標尺進行評估、排序。孫福的遭遇讓她更加明確:任何行動都必須考慮是否會被更高層面的力量注意到,是否可能無意中觸碰到某些大人物的利益或秘密,從而成為被犧牲的棋子。
更重要的是,她開始有意識地對腦中的關鍵信息進行“加密”和“分散處理”。她將各堂口廢料特征、看守輪換規(guī)律等信息,拆解成不相關的碎片,一部分用只有自己才懂的數(shù)字代號記憶,另一部分則用看似無關的暗語混雜在《春風化雨訣》抄本的空白處。即使萬一遭遇不測,被人探查記憶,對方得到的也將是混亂、矛盾的信息碎片。
算計,永不停止。這已成了她的本能。
她像是一個最耐心的獵手,小心翼翼地編織著對環(huán)境的認知。
日子一天天過去,平淡如水。后山廢圃的清理進度緩慢得令人絕望,她識海中的種子和古器也保持著安靜的“半飽”狀態(tài)。
鹿笙并不急躁。她現(xiàn)在需要的,是時間,是積累,是絕對的安全邊際。
她低頭,認真地、幾乎是笨拙地拔著一株根系格外發(fā)達的嗜藤草,弄得自己滿手泥污,眼神渾濁。
只有在她偶爾抬起頭的瞬間,透過散亂額發(fā)的縫隙,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逝的、冰冷而清明的計算光芒,才隱隱暗示著,在這具麻木順從的軀殼之下,究竟隱藏著一個何等清醒、何等隱忍的靈魂。
她在等待,也在準備。等待風平浪靜,等待被孫福事件略微驚動的視線徹底移開。她更加深刻地意識到,在這個宗門里,真正的危險往往隱藏在看似合理的規(guī)定和流言之下,唯有比暗處更隱秘,比算計者更謹慎,才能在這復雜的棋局中,為自己爭得一線生機。
寂靜之中,狩獵的耐心,正在一絲絲地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