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哥!”巴特爾利落地翻身下馬,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聲音洪亮,“好消息!林業(yè)局的領(lǐng)導(dǎo)也重視這次大賽,說要派攝制組來,把咱們?nèi)遽鳙C的老傳統(tǒng)拍成紀錄片,留給后人看哩!”他指了指馬背上馱著的兩只肥碩的、皮毛沾濕的雪兔,“剛在路上順手打的,晚上添個菜!”
小小的院落,因為接二連三的消息和來客,頓時變得喧鬧起來。孩子的嬉笑、男人的粗聲議論、女人的輕聲叮囑,與持續(xù)的雨聲混在一起。曹云飛的目光,卻越過眾人的肩頭,落在了屋檐下那個去年秋天壘好的燕巢上。空置了一冬的泥巢,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凈凈。他心里微微一動,想起那句老話:燕子歸來,春深似海。這些南飛的精靈,到底還是趕在春分前,回到了這片生養(yǎng)它們的黑土地。
他彎下腰,默默地從水坑里撈起那個沾了泥水的烤土豆,就著屋檐流下的清水仔細擦了擦,然后放到嘴邊,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溫熱的土豆混著泥土的微腥氣,卻給了他一種奇異的力量。
“比?!彼氏峦炼?,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他一把抱起眼巴巴望著土豆的兒子青山,將他高高舉過頭頂,引得小家伙“咯咯”直笑?!暗⒓颖荣?,給你贏個上海表回來,將來等你娶媳婦的時候當聘禮!”
管彤彤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角的紋路舒展開來,像極了秋日里綻放的菊花瓣。“傻樣兒!”她嗔怪道,語氣里卻帶著藏不住的暖意,“那手表能當飯吃?還是能當衣裳穿?”她走上前,伸手替丈夫理了理因為忙碌而有些褶皺的衣領(lǐng),指尖在那件舊獵裝肘部磨得發(fā)白、卻被她細密縫補過的地方,輕輕停留了片刻?!耙ヒ残校孟劝呀值艿拇笫聝恨k了再說。谷雨那天,他和小娟的喜酒,你可不能喝迷糊了誤了正事。”
原來,靳從起和那位海邊漁村的姑娘小娟,親事已經(jīng)定下了,日子就選在萬物生長的谷雨節(jié)氣。曹云飛聞言,發(fā)出一陣爽朗的大笑,抱著青山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逗得孩子尖叫連連?!昂檬鲁呻p!這才是真正的雙喜臨門!”
雨勢漸漸小了些,從之前的瓢潑大雨變成了細密的雨絲。屯子里得到消息的老少爺們,不少都聚到了曹家還算寬敞的堂屋里??粺脽岷鹾醯?,炕桌上擺著一大盤新炒的松子,散發(fā)著誘人的焦香。管大山盤腿坐在炕頭,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袋,用煙袋鍋在一張泛黃的舊地圖上劃拉著。
“今年這場合,不比往年。賽場設(shè)在了老黑山深處,那地方山高林密,溝壑縱橫?!惫艽笊酵鲁鲆豢跓熑Γ碱^微蹙,“而且,聽說北邊黑龍江過來幾個‘炮手’(指用槍的獵手),槍法準,路子野,揚言要來‘踢館’。”
“炮手有啥了不起?”靳從起盤腿坐在炕沿上,聞言脖子一梗,年輕氣盛的臉上滿是不服,“咱使弓弩的,講究的是個耐心和巧勁兒,比他們那靠響動嚇唬牲口的強多了!真要進了老林子,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
一直坐在角落里安靜剝松子的巴特爾,這時抬起頭,用帶著蒙古口音的漢語沉穩(wěn)地開口:“我剛從鄂溫克的朋友那里回來。他們說的那個馴鷹女娃,叫娜日托婭,是草原上的明珠。她馴養(yǎng)的海東青,能云里摘雁,雪中擒狐。這次,她也會來?!?/p>
屋里霎時安靜了下來。只有松子在炭火盆里偶爾爆開的“噼啪”聲,和窗外細密的雨聲。曹云飛沒有參與討論,他只是默默地摩挲著手中那把剛磨好的獵刀。冰冷的刀身上,映出他沉靜的面容,也映出窗外迷蒙的雨景。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前世,在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他孤零零地倒在林場的破工棚里,意識模糊間,手里緊緊攥著的,只有管彤彤偷偷塞給他、繡著一株小小人參的舊布囊。那點微弱的暖意,曾是支撐他走過最后時光的唯一念想。
窗外的雨聲不知何時變得輕柔了,仿佛天地間只剩下這片土地吮吸甘露的細微聲響。他仿佛能聽見,腳下這片黑土地里,那些剛剛破土的參苗,正貪婪地伸展著根系,努力向下扎根的聲音。
夜深了,雨終于停了。一輪清冷的月亮從散開的云層后探出頭來,將銀輝灑向濕漉漉的大地。曹云飛提著馬燈,獨自來到參田邊。新翻的黑土在月光下泛著油光,一株株嫩綠的參苗整齊排列,葉尖上掛著未干的雨珠,像一顆顆細小的鉆石。
黑云安靜地跟在他身邊,警惕地巡視著四周,偶爾豎起耳朵傾聽遠處的動靜。曹云飛蹲下身,用手指輕輕撥弄著一株參苗的葉片,心中思緒萬千。參苗需要三年才能長成,期間的辛苦和不確定性不言而喻。那遠方的海,那夢想中的漁船,似乎也因此變得愈發(fā)遙遠。
“咋的?一個人在這兒發(fā)呆,還在琢磨海上那些事兒?”管彤彤輕柔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她提著一盞更亮些的馬燈,胳膊上還搭著一件厚實的棉襖。
曹云飛回過頭,接過棉襖披上,順勢將妻子有些冰涼的手握在掌心?!皡⒚绮艅偮额^,海船的事……到底還是個沒影兒的念想?!?/p>
“海又不會長腿跑了?!惫芡吭谒Y(jié)實的肩膀上,望著月光下朦朧的遠山,“等咱娃平平安安生下來,地里的參苗扎穩(wěn)了根,我陪你去。咱也去看看,那海到底有多大,是不是真像書上說的,望不到邊。”
馬燈的火苗微微跳動了一下,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就在這時,一直安靜趴著的黑云猛地站了起來,耳朵轉(zhuǎn)向東南方的老林子,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低吼,背毛微微炸起。
曹云飛和管彤彤也屏住了呼吸。寂靜的、帶著草木清香的夜風里,除了偶爾的蛙鳴,似乎真的隱約夾雜著一些不同尋常的聲響——是馬蹄踏過泥濘道路的沉悶聲響?還是金屬物件相互碰撞發(fā)出的、極其輕微的脆響?
新的風暴,似乎正在這雨后初霽的寧靜夜晚,悄然醞釀。而那些剛剛破土而出的參苗,它們的根系,正悄無聲息地、頑強地向著黑土地的最深處,奮力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