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的晌午,陽光暖洋洋地照在曹家小院里。
曹云飛正在修理一副破損的套索,黑虎趴在他腳邊,時不時用鼻子碰碰他的膝蓋。
突然,遠(yuǎn)處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聲,由遠(yuǎn)及近,最后在院門外戛然而止。
林場勞資科的王干事邁著方步走進(jìn)來,這個平日里鼻孔朝天的中年男人,今天卻笑得滿臉褶子,連中山裝最上面的扣子都系得規(guī)規(guī)矩矩,手里還罕見地拎著個公文包。
老曹??!王干事老遠(yuǎn)就喊,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手里揮舞著幾張表格,大喜事!趙場長特批,給你轉(zhuǎn)正式工了!下月一號起算工齡!
他的語調(diào)夸張得像在唱戲,臉上的肥肉隨著動作一顫一顫的。
曹有才正在院里編柳條筐,聞言手指一顫,鋒利的柳條在虎口劃出道血口子。
鮮血順著掌紋流下,滴在雪地上,像幾朵小小的梅花。
老人卻渾然不覺,顫聲問:王。。。王干事,您別拿我開玩笑。。。他的聲音發(fā)抖,眼睛卻亮得嚇人。
哪能啊!王干事把表格拍在磨盤上,紅印章鮮亮得刺眼,您瞧瞧,白紙黑字蓋著大印呢!
他掏出一支鋼筆,殷勤地擰開筆帽,在這兒簽字就行。
李鳳英正在井邊打水,手里的葫蘆瓢掉在地上,井水灑了一地。她眼圈頓時紅了,撩起圍裙直擦眼睛。曹云霞和小妹從屋里跑出來,小妹的辮子還沒扎好,一撮頭發(fā)翹著,像個小尾巴。
曹云飛站在倉房門口,手里的套索滑落在地。他看著父親顫抖著接過鋼筆,卻因為手抖得太厲害,怎么也簽不了字。王干事居然破天荒地扶著老人的手,一筆一畫地幫著寫完了名字。陽光照在那張表格上,曹有才三個字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
爹。。。曹云飛輕喚一聲,卻見父親突然蹲在地上,把臉埋進(jìn)粗糙的手掌里,肩膀劇烈地抖動著。那身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舊棉襖,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一滴渾濁的淚水從指縫間滑落,砸在雪地上,融出一個小坑。
王干事尷尬地站在一旁,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最后還是李鳳英抹著眼淚過來打圓場:王干事,進(jìn)屋喝口水吧。。。她的聲音哽咽,卻強(qiáng)撐著笑臉。
傍晚時分,趙鐵軍又來了,這次帶了條大前門香煙和兩瓶茅臺。酒瓶上的紅飄帶在晚風(fēng)中輕輕搖曳,像兩面勝利的小旗子。與往常不同,他今天沒開吉普車,而是步行來的,褲腿上沾滿了泥點子。
這。。。這太貴重了。。。曹有才手足無措地推辭,眼睛卻忍不住瞟向那兩瓶酒——這輩子都沒喝過這么好的酒啊。他的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才小心翼翼地接過。
應(yīng)該的!趙鐵軍笑得真誠,竟主動幫曹有才點上了煙,打火機(jī)的火苗在暮色中一跳一跳的。他的態(tài)度恭敬得不像話,完全沒了往日的驕橫,曹叔,以后我跟云飛哥學(xué)打獵,您就是我?guī)煿∷麥惤先硕?,壓低聲音,轉(zhuǎn)正只是開始,年底評先進(jìn)我都給您安排好了。。。
管彤彤躲在廚房門口,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偷笑。曹云飛悄悄走到她身后,捏了下她的手心。小丫頭紅著臉低聲道:你爹高興得跟什么似的。。。剛才還哼小曲呢。。。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映著灶膛里的火光。
確實,晚飯時曹有才破例喝了三盅酒,話比平時多了不少。老人撫摸著嶄新的工作證,塑料封皮被他擦得锃亮:。。。那年冬天修運(yùn)材道,零下三十度啊。。。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眼神卻異常明亮,我們臨時工隊在雪地里干了三天三夜。。。手指凍得跟胡蘿卜似的。。。他的目光掃過全家人,最后落在兒子臉上,老趙。。。哦不,趙場長當(dāng)時還說,干得好就給轉(zhuǎn)正。。。
曹云飛安靜地聽著,這些往事前世父親從未提起過。原來那些沉默的背后,藏著這么多委屈和期盼。他注意到父親說這些話時,手上的凍瘡又裂開了,滲出血絲,但老人渾然不覺,只是不停地摩挲著那張工作證。
夜深了,其他人都已睡下。曹有才把兒子叫到院里。月光如水,灑在父子二人身上。老人的眼眶發(fā)紅,聲音哽咽:爹知道。。。是你換來的。。。他粗糙的手掌摩挲著工作證,像在撫摸什么珍寶,爹這輩子。。。值了。。。
爹,您值得。曹云飛輕聲道,幫父親整了整衣領(lǐng)。他摸到老人嶙峋的鎖骨和單薄的肩膀,心里一陣酸楚,以后咱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夜風(fēng)吹拂著院角的達(dá)子香嫩芽,那抹新綠在月光下格外鮮亮。黑虎在窩里發(fā)出輕微的鼾聲,黑云和追風(fēng)擠在一起取暖。遠(yuǎn)處傳來正月里的最后一陣鞭炮聲,像是在為這個家的新生喝彩。
曹云飛望著滿天星斗,心想重生以來的每一步,都走對了。山里的雪已經(jīng)開始悄悄融化,滋潤著泥土下蓄勢待發(fā)的生命。而屬于他們家的春天,也終于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