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上的那場風波,最終以曹云飛砸下重金,暫時堵住了劉寡婦婆家的嘴而告終。當他扶著鼻青臉腫、衣衫不整、渾身散發(fā)著屈辱與驚懼氣息的管大山走出那間低矮的雜貨鋪后屋時,感覺像是從一場令人作嘔的泥沼里掙扎出來。管大山全程佝僂著背,不敢看女婿一眼,那平日里打理山貨店時殘留的幾分精明和體面,此刻已被徹底剝蝕殆盡,只剩下一個蒼老、狼狽、瑟瑟發(fā)抖的軀殼。
曹云飛沒有多說一句責備的話,不是不氣,而是知道此刻說任何話都是多余的,甚至可能將這個剛剛遭受了皮肉之苦和巨大羞辱的岳父徹底擊垮。他只是沉默地將人扶上馬車,對靳從起簡短地說了一個字:“回?!?/p>
夜色深沉,馬蹄聲和車輪聲在寂靜的土路上顯得格外清晰。馬車里,三個人都沉默著,空氣凝滯得如同結(jié)了冰。管大山蜷縮在角落,將臉埋在膝蓋里,偶爾發(fā)出一兩聲壓抑不住的、帶著哭腔的抽噎。靳從起專注地趕著車,后背繃得筆直,仿佛也在極力壓抑著某種情緒。曹云飛則靠坐在另一邊,閉著眼睛,眉頭緊鎖,看似在休息,腦子里卻在飛速運轉(zhuǎn),思考著如何應對回到屯子后必然掀起的更大風浪,如何安撫氣病在床的岳母,如何面對妻子管彤彤那雙充滿痛苦和詢問的眼睛。
然而,命運的殘酷似乎遠未結(jié)束。就在馬車顛簸著,眼看就要望見屯子那熟悉的輪廓時,前方黑暗中突然沖出來一個人影,揮舞著雙臂,帶著哭喊聲攔住了去路。
“吁——!”靳從起猛地勒住韁繩,馬兒發(fā)出一聲嘶鳴,前蹄揚起,馬車劇烈地晃了一下。
“誰?!不要命了!”靳從起又驚又怒地吼道。
曹云飛猛地睜開眼,銳利的目光穿透夜色,看清了攔車的人——是林場的一個年輕小伙,名叫孫小軍,平時跟在曹有才身邊當學徒,此刻他滿頭大汗,臉上毫無血色,棉襖的扣子都扣錯了位,顯然是匆忙間跑出來的。
“小軍?你怎么在這兒?出什么事了?”曹云飛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一種比面對管大山丑事時更加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孫小軍看到曹云飛,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承受不住巨大的恐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語無倫次地喊道:“云飛哥!不好了!曹、曹大叔……曹大叔他……他在林場出大事了!”
“我爹?我爹怎么了?!”曹云飛的聲音陡然拔高,一把推開車門跳了下去,抓住孫小軍的胳膊,力道大得讓對方齜牙咧嘴,“你慢慢說,說清楚!”
孫小軍被曹云飛的氣勢所懾,哭聲噎了一下,喘著粗氣,帶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起來:“今天……今天下午,曹大叔帶著我們幾個在二道溝子那邊伐木……那、那地方靠近老林子深處了……本來都好好的,快收工的時候,不知道從哪兒……從哪兒突然就竄出來一頭黑瞎子(黑熊)!太大了!像半堵墻似的!誰也沒看見它是怎么過來的……”
曹云飛感覺自己的血液瞬間冷了下去,抓住孫小軍胳膊的手不受控制地收緊。黑瞎子!在東北老林子里討生活的人,最怕遇到的幾種猛獸里,黑瞎子絕對排在前列!這東西皮糙肉厚,力大無窮,一旦被激怒,極其兇殘!
“然后呢?!我爹怎么樣了?!”曹云飛的聲音嘶啞,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那黑瞎子……它直沖著曹大叔就去了!曹大叔當時正背對著它收拾家伙什……等聽到動靜回頭,已經(jīng)晚了……黑瞎子……黑瞎子一巴掌就、就掃過來了……”孫小軍說到這里,臉上充滿了恐懼和后怕,仿佛又回到了那驚魂一刻,“曹大叔……曹大叔當場就被拍飛了出去,撞在一棵大樹上……我們……我們當時都嚇傻了,拿著斧頭鋸子亂叫……那黑瞎子人立起來,嗷嗷叫了兩聲,可能看我們?nèi)硕啵D(zhuǎn)了個身,又鉆進林子里不見了……”
“我爹呢?!我爹傷得重不重?!”曹云飛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幾乎無法呼吸。
“曹大叔……他……他渾身是血,左邊胳膊……胳膊好像斷了,耷拉著……胸口也全是血道子,人……人當時就昏死過去了……”孫小軍哭道,“我們幾個手忙腳亂地把曹大叔抬起來,拼命往林場衛(wèi)生所跑……衛(wèi)生所的張大夫看了,說是……說是骨頭斷了,內(nèi)傷恐怕也不輕,他那兒條件有限,止了血,簡單包扎了一下,就讓趕緊往縣醫(yī)院送……林場的卡車今天又出去拉物資了,還沒回來……場部的人說……說讓先觀察觀察,等明天車回來了再說……我、我瞅著曹大叔那樣,等不及??!我就偷跑出來,想趕緊回屯子找你想辦法……”
一番話聽完,曹云飛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眼前陣陣發(fā)黑。
觀察觀察?等明天?!
他爹曹有才,為林場辛苦了大半輩子,如今被黑瞎子傷成那樣,生命垂危,林場領(lǐng)導的第一反應竟然是“觀察”、“等明天”?!這他媽是人話嗎?!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著巨大的恐慌和心痛,瞬間將他淹沒。比起岳父那自作自受的丑事,父親這飛來橫禍、以及林場冷漠的態(tài)度,更讓他感到一種刻骨的寒意和憤怒!
馬車里的管大山和靳從起也聽到了這番對話,都驚呆了。管大山甚至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窘境,顫聲問道:“有才哥……有才哥他……”
曹云飛沒有理會他。他猛地轉(zhuǎn)身,對靳從起吼道:“從起!調(diào)頭!不去屯子了,直接去林場衛(wèi)生所!快!”
“云飛哥,那管大叔……”靳從起有些遲疑。
“把他捎回屯子口,讓他自己回去!”曹云飛此刻的聲音冷得像冰,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管大山的丑事是家丑,是面子問題;而他爹的命,是里子,是天大的事!孰輕孰重,他分得清!
管大山聞言,嘴唇哆嗦了一下,終究沒敢說什么,羞愧地低下了頭。
馬車在黑暗中猛地調(diào)轉(zhuǎn)方向,車輪碾過凍得硬邦邦的路面,發(fā)出更加急促的聲響,朝著林場的方向狂奔。曹云飛沒有再上車,他就跟著馬車旁邊跑,寒冷的夜風像刀子一樣刮過他的臉頰,卻無法冷卻他心中燃燒的焦灼與怒火。
他腦子里反復回響著孫小軍的話——“骨頭斷了”、“內(nèi)傷不輕”、“渾身是血”、“昏死過去”……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錘子,重重砸在他的心上。他想起了父親那張被歲月和勞苦刻滿了皺紋、卻總是帶著憨厚笑容的臉;想起了他每次從林場回來,悄悄給自己和云霞帶的山核桃、野果子;想起了他對自己闖海雖然擔憂卻始終默默支持的眼神……那是他曹云飛的爹,是支撐這個家的基石之一??!
“爹……你千萬要挺住……兒子來了……兒子一定救你……”曹云飛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著,奔跑的腳步更快了,仿佛要將所有的恐懼和無力都甩在身后。
終于,林場那幾排低矮的磚房和燈火通明的衛(wèi)生所出現(xiàn)在眼前。曹云飛第一個沖了進去,濃重的消毒水味道混雜著一絲血腥氣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