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風(fēng)波與榮耀,如同潮水般,在轟轟烈烈的總結(jié)、規(guī)劃與添置新裝備的忙碌中,漸漸沉淀下來。新的無線電天線像驕傲的桅桿,豎立在協(xié)會辦事處的屋頂;橘紅色的嶄新救生筏被小心地安置在每條船的甲板顯眼處;厚厚的、用毛筆工整抄寫的安全條例和應(yīng)急流程,貼在了碼頭和每條漁船的船艙里;就連空氣中,似乎都彌漫著一股更加嚴謹、更加團結(jié)的氣息。山海協(xié)會這艘大船,在經(jīng)歷了險些傾覆的危機后,不僅沒有沉沒,反而更換了更堅韌的龍骨,張開了更結(jié)實的風(fēng)帆,準備迎接未來的任何風(fēng)浪。
然而,當(dāng)這一切初步步入正軌,曹云飛站在“山海夢”號的甲板上,望著碧藍如洗的天空下,靳從起帶著船員們進行著第一次嚴格按照新條例進行的出海前檢查時,他的心中,卻不可抑制地涌起一股強烈的、指向遠方的思念。那思念,越過這片蔚藍的疆域,穿過廣袤的平原,如同被無形的手指牽引著,牢牢系在了那片巍峨連綿、覆蓋著皚皚白雪的興安嶺深處,系在了那個生他養(yǎng)他的東北屯子。
那里,有他年邁卻堅韌的母親李鳳英,有他剛剛經(jīng)歷重傷、正在緩慢恢復(fù)的父親曹有才,有他懂事能干的妹妹曹云霞,還有那片他無比熟悉、閉著眼睛都能走個來回的山林。海上的驚濤駭浪,荒島的生死掙扎,固然錘煉了他的意志,拓寬了他的視野,但只有那片黑土地,那繚繞著柴火氣息、彌漫著苞米碴子香味的家,才能給予他靈魂最深處的安寧與滋養(yǎng)。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緊繃后,急需回歸本源進行療愈的渴望。
傍晚回到家,他看著管彤彤在灶臺邊忙碌,雖然臉上帶著笑,但眉宇間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憔悴。海邊的風(fēng)硬,濕氣重,對于在干燥東北長大的她來說,終究不如老家那般適應(yīng)。再看看搖籃里咿呀學(xué)語的兒子海山,小家伙似乎也比在屯子里時,少了些在土炕上肆意爬滾的歡實勁兒。一股強烈的責(zé)任感與柔情涌上曹云飛的心頭。
夜里,躺在炕上,聽著窗外規(guī)律的海浪聲,曹云飛側(cè)過身,對身邊的管彤彤輕聲說道:“彤彤,這邊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了。從起和老范叔他們都能頂起來。我想……帶你和海山,回屯子里住一段時間?!?/p>
管彤彤在黑暗中轉(zhuǎn)過頭,眼睛里閃爍著清晰的光亮,她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應(yīng)道:“好!我也想爹娘了,想咱家那鋪熱炕頭了?!彼D了頓,聲音更低了些,“而且,海山也該回去認認根,讓他爺他奶多稀罕稀罕?!?/p>
夫妻二人心意相通,決定既下,便不再拖延。第二天,曹云飛便將協(xié)會的大小事務(wù),暫時全權(quán)委托給了靳從起、老范船長和王老海(身體允許的情況下)共同負責(zé),尤其叮囑必須嚴格執(zhí)行新定下的規(guī)矩,安全第一。靳從起拍著胸脯保證:“云飛哥,你放心回!家里有俺們,指定出不了岔子!也讓曹大叔曹大嬸好好看看大孫子!”
沒有過多的告別,曹云飛一家三口,帶上簡單的行李,以及特意給家里人準備的幾塊厚實呢子料、幾盒精細點心和一些海邊特有的、晾曬好的珍貴海產(chǎn)(如干貝、海米),踏上了北歸的火車。
“哐當(dāng)——哐當(dāng)——”
綠皮火車如同一條巨大的鋼鐵長蟲,喘息著,在無邊的原野上奔馳。車窗外的景色,如同緩緩展開的巨幅畫卷,從一望無際、點綴著白色風(fēng)車的鹽田灘涂,逐漸變?yōu)槠教狗饰?、田壟整齊的平原麥地,再然后,大地開始起伏,墨綠色的林帶開始在天邊顯現(xiàn),最終,連綿起伏、覆蓋著尚未完全消融的殘雪、如同巨獸脊背般的興安嶺山脈,以它亙古不變的雄渾姿態(tài),撲面而來。
空氣中的味道也悄然變化。海風(fēng)的咸腥與濕潤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干燥冷冽的、帶著松針和腐殖質(zhì)特有清香的空氣,吸入肺中,帶著一股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凜冽。曹云飛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故鄉(xiāng)的氣息,徹底融入自己的血脈里。就連一直有些蔫蔫的小海山,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不同的氣息,在母親懷里不安分地扭動著小身子,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窗外掠過的、掛滿霧凇的樹林。
管彤彤的臉上也露出了真正放松的笑容,她指著窗外一片熟悉的榛子叢,輕聲對懷里的兒子說:“海山,看,快到家了,你爺你奶,還有你姑,就在那頭等著咱們呢?!?/p>
火車在一個小小的、寫著“靠山屯”三個斑駁紅字的站臺緩緩?fù)7€(wěn)。車門打開,那股凜冽而熟悉的空氣瞬間涌入車廂。曹云飛第一個跳下車,腳踏在堅實、凍得硬邦邦的黑土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一股扎實的力量感從腳底直沖頭頂。他回身,小心地攙扶著抱著孩子的管彤彤下了車。
站臺上冷冷清清,只有幾個裹得嚴嚴實實、揣著袖子的老鄉(xiāng),好奇地打量著他們這明顯是外鄉(xiāng)歸來的三口之家。但曹云飛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這里沒有碼頭永遠喧囂的人聲和柴油味,只有風(fēng)穿過光禿禿的枝椏發(fā)出的嗚咽,和遠處屯子里傳來的、若有若無的犬吠雞鳴。
他拎起簡單的行李,一手護著妻兒,朝著屯子的方向走去。土路兩旁的積雪被清掃到路邊,堆成臟兮兮的雪堆,露出下面凍裂的黑土。家家戶戶的煙囪里,都冒著或濃或淡的、帶著松木香氣的炊煙,在寒冷的空氣中筆直地上升。幾只土狗在路邊追逐嬉戲,看到生人,警惕地吠叫幾聲,但似乎又認出了曹云飛身上那股熟悉的、屬于山林獵人的氣息,叫聲漸漸低了下去,變成好奇的搖尾觀望。
還沒走到家門口,遠遠地,就看到院門口站著幾個人影。站在最前面的,正是曹云飛的母親李鳳英,她身上裹著一件厚重的深藍色棉襖,頭上包著褐色頭巾,正翹首以盼。旁邊站著的是妹妹曹云霞,扶著拄著拐杖、身形依舊有些佝僂、但臉色比之前紅潤了不少的父親曹有才。
“娘!爹!云霞!”曹云飛隔著老遠就喊了一聲,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