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酒店時已近午夜,咸濕的海風像一層看不見的薄膜,緊緊貼在兩人身上。俊輝把房卡插進卡槽,隨著“嘀”的一聲輕響,廊燈應聲而滅,只有門縫里泄出的微弱光線勾勒出房間的輪廓。
“呃……”俊輝剛推開門,就像被顯微鏡下的異常數(shù)據(jù)刺中一般,瞬間僵在原地。雅萱湊過去一看,也愣住了——前臺明明說只剩一間房,此刻那張寬大的雙人床卻像一片未經(jīng)污染的瓊脂培養(yǎng)基,雪白的床單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
“我去睡沙發(fā)!”俊輝的聲音比移液管滴下的液體還要急促,耳根紅得像是被碘酒潑過。他幾乎是落荒而逃,轉身就往房間角落的沙發(fā)撲去,卻沒注意到地毯邊緣的凸起,腳下一絆,整個人踉蹌著往前沖,眼看就要撞翻茶幾上那只裝滿熱水的玻璃壺——那壺水要是灑了,后果不亞于實驗室里的酒精燈被打翻。
“小心!”雅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兩人重心不穩(wěn),雙雙跌坐在地毯上,熱水壺在茶幾上晃了晃,有驚無險地停住了。
雅萱看著他驚魂未定的樣子,突然“噗嗤”一聲笑出聲。她想起上個月化驗室跳閘那次,電路恢復后,他也是這樣手忙腳亂地檢查儀器,對著一根彎曲的毛細管色譜柱手足無措,仿佛那不是玻璃管子,而是一枚即將引爆的手榴彈?!澳銊e折騰了,”她揉了揉被撞疼的膝蓋,“這沙發(fā)比咱們實驗室的樣品柜還窄,你那一米八的個子蜷在上面,明天早上起來肯定像被超聲清洗過的移液槍頭,到處都是‘損傷痕跡’?!?/p>
俊輝撓了撓頭,看著那張雙人床,又看了看雅萱,臉更紅了。最后,還是雅萱從行李箱里翻出一個長條形的抱枕,像畫實驗標線一樣,精準地擺在床正中間?!斑?,空白對照線畫好了,”她拍了拍抱枕,“你要是敢越界,就按‘操作違規(guī)’處理,罰你洗一個月的比色皿?!?/p>
“保證遵守實驗規(guī)程!”俊輝立刻敬了個不倫不類的禮,然后像做無菌操作一樣,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躺到床的一側,背對著她躺得筆直。雅萱能聽到他的呼吸聲,起初還帶著點刻意的平穩(wěn),像氣相色譜儀的基線一樣紋絲不動,但沒過多久,就開始變得有些急促,像是遇到了復雜的樣品基質干擾。她不用看也知道,他肯定沒睡著——那攥著床單的手,指節(jié)都繃得發(fā)白,跟他上次做重金屬檢測時,發(fā)現(xiàn)質控樣超差的表情一模一樣。
窗外的海浪聲像持續(xù)的背景噪音,漸漸從喧囂變得溫柔。雅萱盯著天花板上被樹影晃動的光斑,那些斑駁的影子像極了顯微鏡下的細胞涂片。她突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正在培養(yǎng)的微生物:“其實……標樣事件那陣子,我每天晚上都做噩夢?!?/p>
背后的人明顯頓了一下,呼吸節(jié)奏瞬間亂了。
“我總夢到你被科長當著全科室的面罵,說你操作失誤導致標樣污染,”雅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每次醒了我都不敢睡,偷偷跑到實驗室,翻出你的原始記錄一頁一頁地看,看你寫的每一個數(shù)據(jù)、每一條備注,看著看著就哭了——我知道你有多認真,怎么可能犯那種低級錯誤?!?/p>
房間里靜了很久,只有海浪聲在空氣中流動。過了好一會兒,俊輝的聲音才悶悶地從枕頭那邊傳過來,帶著點沙?。骸拔乙矇舻竭^……夢到你因為這件事不理我了,每次我遞樣品給你,你都故意避開,還把我常用的燒杯全換成了那種最薄的劣質品,說‘反正你也不在乎數(shù)據(jù)準確性’?!?/p>
雅萱忍不住笑起來,肩膀微微抖動,放在中間的抱枕“咕咚”一聲掉到了地上。黑暗中,她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動了動,呼吸離得越來越近,像在做溶解氧測定時,那股若有若無的氣流拂過電極?!捌鋵崳彼穆曇糨p得像霧,“我們做空白對照實驗的時候,不也經(jīng)常共用一個燒杯、一支移液管嗎?只要兩個人都用心,誤差不就自然而然變小了?”
話音未落,俊輝突然轉過身。他的動作很快,卻又很輕,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貴的樣品。溫熱的手掌輕輕覆在她的眼睛上,擋住了那些晃動的樹影?!澳沁@次,”他的呼吸掃過她的鼻尖,帶著淡淡的海水咸味,“允許誤差范圍……能不能大一點?”
海浪拍岸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而響亮,成了這個狹小空間里最好的背景音。雅萱沒有說話,只是悄悄往他身邊挪了挪,直到肩膀抵住他的胳膊。她想起白天在沙灘上,他蹲在礁石旁,拿著一枚撿來的貝殼說“銀其實不容易氧化,只要隔絕了硫化物”;想起他藏在離心管盒子里的那枚素圈戒指,管壁上還沾著一點沒洗干凈的藍色指示劑;想起他在海邊給她唱跑調(diào)的情歌時,眼底藏不住的認真,像對待一次精密的滴定實驗。
天快亮的時候,雅萱迷迷糊糊地醒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像被恒溫箱包裹住一樣,整個人都陷在他的懷里,那條作為“對照線”的抱枕,早就被踢到了床尾??≥x的胳膊緊緊環(huán)在她的腰間,睡得很沉,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像極了顯微鏡下的柵格。她想起化驗室里那臺老舊的恒溫培養(yǎng)箱,每次使用前都要預熱很久才能達到設定溫度,而此刻她心里的溫度,大概正恒定在最適宜酶促反應的37度,不多一分,不少一秒。
晨光像稀釋后的金黃色溶液,透過窗簾的縫隙慢慢滲進來,在雪白的床單上畫了一道不規(guī)則的金線。雅萱輕輕抬起手,碰了碰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然后看到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彎起,像是在夢里又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實驗,得到了理想的數(shù)據(jù)。
她突然覺得,原來最好的實驗,從來都不需要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四位的稱量,也不需要反復驗證的計算公式。就像此刻,兩顆心貼在一起的重量,那種無需言語的默契和安心,早已勝過了所有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標準樣品,成為了彼此生命中最可靠的“空白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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