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帶著秋涼鉆進化驗室時,空氣里的試劑氣味突然多了幾分緊繃的味道。
周一早晨剛上班,公告欄前就圍滿了人,幾張打印整齊的紙被釘在最顯眼的位置——“關于出口氧化鋅產品純度不合格的緊急通知”。雅萱擠在人群后,目光飛快掃過文字,心猛地一沉:這批被客戶投訴的氧化鋅,正是上個月俊輝負責主檢的批次。
她轉身往操作區(qū)跑,剛拐過試劑柜,就看見俊輝的工位圍了好幾個人。組長老張戴著老花鏡,手里捏著一疊原始記錄,指尖在紙上劃過的力度大得幾乎要戳破紙張??≥x站在桌前,白大褂的扣子扣得一絲不茍,可耳尖卻泛著不正常的紅,平時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刻像被污染的水樣,蒙著一層渾濁的霧。
“你的檢測值是99。2%,車間報的生產記錄卻是99。5%,差了0。3個百分點!”老張的聲音不算大,卻在安靜的化驗室里格外清晰,“雅萱,你來說說,咱們做純度檢測,允許誤差范圍是多少?”
雅萱腳步一頓,下意識地攥緊了手里的移液管:“按照國標,氧化鋅純度檢測的允許誤差是±0。1%,0。3%已經(jīng)超出三倍了……”話一出口,她就看見俊輝的肩膀輕輕抖了一下,像被風吹得晃動的滴定管。
老張把記錄往桌上一放,眼鏡片在冷光燈下閃著寒光:“你看,連剛入職的雅萱都知道??≥x,你干這行五年了,怎么會出這種錯?客戶已經(jīng)發(fā)來了索賠函,要是查不出問題,咱們化驗室都得擔責任?!?/p>
周圍人的目光像細密的針,扎得雅萱渾身不自在。她偷偷看向俊輝,他剛好也回頭,兩人的目光在人群縫隙里撞在一起,他的眼神里有委屈,有慌亂,還有一絲她讀不懂的疲憊,像沒校準的天平,連平衡都找不到了。
很快,科長把俊輝叫去了辦公室。雅萱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指尖在實驗臺上輕輕敲著——她不信俊輝會出錯。上個月檢測這批氧化鋅時,她還在旁邊幫忙稱量樣品,俊輝連稱量紙的重量都校準了三次,溶解樣品時更是嚴格控制溫度,每一步都按規(guī)程來,怎么會差這么多?
她走到俊輝的實驗臺旁,拿起那份原始記錄。紙上的字跡工整,數(shù)據(jù)標注得清清楚楚,連每次平行實驗的偏差都寫在旁邊,最大偏差只有0。05%,完全在正常范圍內。雅萱咬了咬唇,轉身從試劑柜里拿出同批次的留樣,決定重新做一次檢測。
稱量、溶解、加指示劑、滴定……雅萱的動作比平時慢了許多,每一步都反復核對。當她往錐形瓶里滴加EDTA標準溶液時,手腕穩(wěn)得像固定好的滴定管支架,眼睛緊緊盯著液面變化。陽光透過窗戶落在燒杯上,她在透明的杯壁上看到自己模糊的影子,連同錐形瓶里慢慢變色的溶液一起,映在眼底。
一次、兩次、三次……下午的時間在反復實驗中悄悄溜走,桌上的報告單疊了厚厚一沓,可所有數(shù)據(jù)都指向同一個結果——99。2%,和俊輝的記錄分毫不差。雅萱把最后一張報告單整理好,指尖因為反復握筆而有些發(fā)麻,可心里的篤定卻越來越強。
她拿著報告單走到俊輝的工位前,他剛從科長辦公室回來,正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屏幕上還是那張氧化鋅的檢測圖譜,可他的目光卻沒有焦點。眼底的黑眼圈重得像加了過量的顯色劑,連平時總是挺直的脊背,都微微彎了些。
“俊輝,你看?!毖泡姘褕蟾鎲畏旁谒媲?,指尖輕輕點了點數(shù)據(jù),“我重做了三次,每次都是99。2%,和你的記錄一樣??赡苁擒囬g取樣時出了問題,比如取樣點不對,或者樣品受潮了?”
俊輝慢慢抬起頭,眼神里的渾濁散了些,卻多了幾分無力。他搖搖頭,聲音沙啞得像蒙了層灰:“沒用的,科長說客戶那邊不接受這個說法,車間也一口咬定取樣沒問題?,F(xiàn)在他們都在查我的記錄,懷疑我是不是改了數(shù)據(jù)?!?/p>
他突然抓住雅萱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連掌心的溫度都比平時低了些:“雅萱,你相信我嗎?我從來沒改過數(shù)據(jù),從來沒有?!彼穆曇魩еc顫抖,像在做空白實驗時,突然出現(xiàn)了無法解釋的異常值,慌亂又無助。
雅萱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疼得厲害。她反手握緊他的手,指尖輕輕蹭過他冰涼的指節(jié):“我信?!彼肫鹕蟼€月他們一起標定EDTA標準溶液的日子,俊輝握著她的手調整滴定速度,還笑著說:“化驗員的眼睛里不能有沙子,數(shù)據(jù)里更不能有。咱們手里的每一個數(shù)據(jù),都連著廠里的信譽,半點都不能馬虎?!?/p>
窗外的梧桐葉被秋風卷著打旋,一片片落在玻璃上,像無數(shù)個問號在盤旋。雅萱踮起腳尖,輕輕吻了吻他的眉心,那個因為焦慮而皺起的川字紋,在她的觸碰下慢慢舒展開些。“別擔心,總會找到原因的。”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