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yùn)尸隊(duì)的馬車在終南山腳下的濃霧里像只瞎眼的甲殼蟲,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響被霧氣吞得只剩半截。陳平安扒著車廂板往外看,護(hù)徒之杖的還陽草蔫得快貼到杖身,根須纏著的指骨在發(fā)燙,透過薄薄的木板,能聞到山里飄來的尸氣,混著松針的味道,腥得人鼻腔發(fā)疼。
“還有三里就到中轉(zhuǎn)站了?!睆垎⒚飨破疖嚭熞唤?,外面的霧濃得能擰出水,樹影在霧里張牙舞爪,像無數(shù)只伸向馬車的手,“過了前面的‘鬼打墻’,就是迷魂陣的范圍,等會兒不管看到什么,千萬別摘還陽草餅?!彼總€人手里塞了塊黑黢黢的餅子,餅面嵌著還陽草籽,嚼起來又苦又澀,“這玩意兒能擋迷魂香,一旦吐出來,三息之內(nèi)就會被幻象勾走魂?!?/p>
江雪凝的陰陽眼在此時(shí)刺痛難當(dāng),金紋穿透霧氣,看見路邊的樹干上纏著黑布,布上畫著骷髏頭,每個骷髏的眼眶里都插著根細(xì)針——是陰煞教的“引魂針”,專門用來放大活人的恐懼:“他們在樹上布了‘?dāng)z魂陣’?!彼募冴幯谡菩哪缮徎ǚ嚤谏弦话?,符光炸開的瞬間,外面?zhèn)鱽黻嚬砜?,“針上沾了尸油,能順著視線鉆進(jìn)腦子里?!?/p>
李守一的羅盤帶突然在車廂里瘋狂打轉(zhuǎn),天池水銀潑灑出來,在地板上匯成個模糊的人影,竟是他斷耳前的模樣,正舉著桃木劍往自己耳朵上砍:“操!這陣還能勾舊傷!”他死死按住自己的斷耳,那里的血痂又裂開了,“平安師兄!羅盤帶失靈了,分不清東南西北!”
林九的銅錢劍突然出鞘,劍穗朱砂在車廂里繞了圈,將水銀人影劈成兩半:“慌個屁!”他往李守一嘴里塞了片還陽草葉,“迷魂陣就這點(diǎn)本事,靠勾起心里的怕處混日子?!眲λ胪蝗恢赶蜍囃?,“來了!運(yùn)尸隊(duì)的人在查車!”
車簾被掀開的瞬間,股濃得化不開的尸臭味涌進(jìn)來。陳平安瞇眼一看,幾個穿黑袍的教徒正舉著燈籠照車廂,燈籠里的火苗是幽綠色的,照在他們臉上,眼窩都是黑的。為首的教徒往車廂里扔了把黑灰,灰落在還陽草餅上,竟滋滋冒煙:“都是些死貨?”他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鐵皮,“上個月丟了批童尸,教主說了,誰要是敢私藏,直接扔進(jìn)養(yǎng)尸池喂龍!”
張啟明突然往教徒手里塞了個布包,里面的銀元寶硌得人手心發(fā)疼:“官爺說笑了,小的哪敢?”他的聲音透著諂媚,指尖卻悄悄捏了個訣,“這批貨都是剛‘收’的,新鮮得很,您看這胳膊腿,還硬著呢?!?/p>
教徒掂了掂銀元寶,燈籠往車廂深處照了照,正好照在陳平安他們藏身的草堆上。陳平安屏住呼吸,護(hù)徒之杖的還陽草突然往下縮,根須纏著的指骨燙得他差點(diǎn)叫出聲——教徒的黑袍下擺沾著塊碎布,上面繡著的蓮花紋,和江家的標(biāo)記一模一樣,只是被尸血染成了黑的。
“走了?!苯掏綄y元寶揣進(jìn)懷里,燈籠照向前面的山路,“過了鬼打墻往左轉(zhuǎn),別走錯道,那里的迷魂陣專收不長眼的?!彼男β曉陟F里飄得很遠(yuǎn),像是在故意指引,又像是在設(shè)陷阱。
馬車再次動起來時(shí),陳平安突然拽住張啟明的胳膊:“那教徒身上有江家的布。”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江家是不是有人被抓進(jìn)總壇了?”
張啟明的臉色白了白,從懷里掏出《終南秘記》,翻到最后一頁,上面畫著個女子的畫像,腕間有蓮花胎記:“曾祖父的筆記里提過,十年前江家有個女子被抓進(jìn)總壇,說是要用來給萬尸龍當(dāng)‘引魂燈’?!彼闹讣鈩澾^畫像,“和雪凝姑娘長得很像,應(yīng)該是她的姑姑?!?/p>
江雪凝的陰陽眼突然劇烈跳動,金紋里映出個模糊的場景——個穿白衣的女子被綁在祭壇上,正往下面扔?xùn)|西,仔細(xì)看是塊蓮花玉佩。陰陽眼的刺痛讓她差點(diǎn)暈過去:“是姑姑!”她的純陰血在掌心炸開,“她沒死!在給我們留記號!”
馬車突然劇烈顛簸起來,像是碾過了什么軟乎乎的東西。陳平安扒著車板往外看,只見霧里的樹影都活了過來,枝椏扭曲著伸向天空,在霧里拼成個巨大的骷髏頭,眼眶的位置正好是兩條岔路,左邊的路上飄著綠色的燈籠,右邊的路上纏著黑布。
“往左還是往右?”李守一的羅盤帶徹底失靈了,天池水銀凝成個骷髏頭,正對著左邊的路點(diǎn)頭,“羅盤帶讓往左,但我總覺得不對勁。”
“往右。”陳平安突然按住自己的左臂,傷疤處的紋路正在發(fā)燙,“周師叔的殘魂在指路?!彼ч_車簾跳下車,護(hù)徒之杖往右邊的路上一插,還陽草的根須突然瘋長,纏住路邊的黑布,布下面露出塊石碑,上面刻著個極小的蓮花,“是江家的記號!”
剛走沒幾步,屋里突然傳來陣熟悉的咳嗽聲。陳平安抬頭望去,只見周玄通正背對著他們站在霧里,青灰色的道袍破了好幾個洞,手里的桃木劍斷成了兩截。他剛要喊“師叔”,周玄通突然轉(zhuǎn)過身,臉被黑氣裹著,眼窩淌著黑血,正舉著斷劍往自己心口扎:“平安……快來……陪師叔……”
“師叔!”陳平安的護(hù)心符突然炸開,卻沒能擋住幻象。他眼睜睜看著周玄通的道袍被黑氣吞噬,身體漸漸膨脹,變成個面目全非的尸傀,脖子上還纏著陰煞教的鎖鏈,趙山河的聲音在霧里響起來:“這老東西骨頭硬得很,煉了三年才成尸傀,你看這胳膊腿,是不是比活著的時(shí)候聽話多了?”
“我殺了你!”陳平安的護(hù)徒之杖帶著綠光往幻象里沖,卻被林九死死拽住。他回頭時(shí),看見林九正舉著銅錢劍劈向自己的脖子,劍穗朱砂在他眼前炸開:“醒醒!是迷魂陣!老東西要是看見你這樣,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指骨在此時(shí)突然炸開金光,周玄通的聲音透過幻象傳過來,帶著熟悉的嚴(yán)厲:“小兔崽子!這點(diǎn)小把戲就扛不住了?還想不想掀了陰煞教的老窩?”金光撞在陳平安的眉心,幻像像玻璃一樣碎開,周玄通和趙山河的身影都消失了,只剩下霧里的樹影在搖晃。
“平安師兄!”李守一突然喊出聲,他指著江雪凝,女孩正一步步往霧里走,陰陽眼的金紋變成了黑的,“雪凝姑娘不對勁!她好像看見什么了!”
陳平安沖過去拽住江雪凝時(shí),她的眼睛直勾勾的,正往塊懸崖邊的石頭上撞。她的嘴里喃喃著:“將軍……我來陪你……”陰陽眼里映出的幻象,是楚墨被釘在祭壇上,唐甲正在融化,而她正舉著匕首往自己心口扎。
“雪凝!看這個!”陳平安將指骨塞進(jìn)她手里,還陽草的根須順著她的指尖往上爬,“你姑姑還在總壇等你救,楚墨將軍還等著沉冤得雪,你敢死試試!”
純陰血在指骨的金光里突然炸開,江雪凝猛地清醒過來,眼里的黑紋褪去,金紋重新亮起:“謝謝你,陳公子?!彼穆曇舭l(fā)顫,指尖捏著指骨,“幻象里的祭壇……和《終南秘記》畫的一模一樣,姑姑就在那里!”
林九突然往霧里扔了把朱砂,炸開的紅光里,無數(shù)人影在掙扎,有斷耳的李守一,有舉著匕首的江雪凝,還有失控的陳平安:“這陣能復(fù)制心里的怕處,咱們剛才看到的,都是自己最怵的事?!彼你~錢劍指向霧深處,“前面就是總壇的外圍了,煞氣濃得化不開,估計(jì)快到玄機(jī)位了。”
張啟明翻開《終南秘記》,上面的蓮花記號突然集體亮起,在霧里連成條通路:“曾祖父的記號沒騙我們?!彼闹讣鈩澾^通路盡頭,那里的霧正在散開,露出個模糊的石門,門楣上刻著陰煞教的骷髏標(biāo)記,“是總壇的側(cè)門,用蓮花陣能打開?!?/p>
陳平安的護(hù)徒之杖往地上一頓,還陽草的根須織成個簡易的防護(hù)符:“走!”他的左臂傷疤還在發(fā)燙,但這次不再是恐懼,而是憤怒和決心,“讓趙山河看看,他的迷魂陣?yán)Р蛔∥覀?,他的尸傀嚇不倒我們,今天這終南山,我們闖定了!”
眾人跟著蓮花記號往石門走時(shí),霧里的幻象還在閃爍,周玄通的尸傀、楚墨的祭壇、李守一的斷耳、林九的背叛……但這次沒人再動搖。陳平安緊緊攥著指骨,江雪凝的純陰血在掌心凝成蓮花符,林九的銅錢劍泛著紅光,李守一的羅盤帶重新指向石門,張啟明的《終南秘記》在霧里發(fā)出微光。
石門越來越近,上面的骷髏標(biāo)記在霧里忽明忽暗,像是在嘲笑他們的不自量力。陳平安知道,這只是終南山的第一關(guān),真正的兇險(xiǎn)還在后面,但只要他們五個還在一起,只要還陽草還在生長,只要心里的信念還在,就沒有闖不過的陣,沒有報(bào)不了的仇。
距離七月份,還有二十五天。終南山的陰煞總壇,已經(jīng)在他們眼前,露出了它猙獰的一角。而陳平安等人的腳步,沒有絲毫猶豫,朝著那扇緊閉的石門,堅(jiān)定地走了過去。護(hù)徒之杖敲擊地面的聲響,在濃霧里格外清晰,像是在敲碎千年的陰謀,又像是在敲響陰煞教的喪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