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玄正堂的青瓦上滾成水珠,砸在天井的青石上濺起細痕。陳平安站在祠堂門口,左掌的紗布已經(jīng)拆掉,焦黑的皮膚蛻成淡粉色,還陽草芽順著指縫鉆出,在晨光里舒展葉片,像只嫩綠色的手。他試著抬手畫符,指尖剛動,護徒之杖突然嗡鳴,杖頭綠光順著意念游走,在半空勾勒出護心符的輪廓——只是符尾留著個小小的缺口,像被風(fēng)吹斷的線。
“還是不成?!绷志哦自陂T檻上抽旱煙,煙圈飄過陳平安的指尖,“周玄通那老東西畫符從不留缺口,你這是跟誰學(xué)的野路子?”他的銅錢劍斜插在石縫里,劍穗朱砂被露水打濕,在地上暈出小紅點。
陳平安沒說話,只是盯著半空的符影。缺口處的綠光突然閃爍,竟自動補上半分,與周玄通指骨殘留的靈力產(chǎn)生共鳴。他突然想起礦洞里的星圖,龍身七穴的連線也不是閉合的,留著處與地脈相通的氣孔:“護心符護的是心脈,留個缺口才能讓濁氣出去。”左掌的還陽草芽輕輕顫動,像是在應(yīng)和。
“胡扯?!绷志虐褵熷佋谛卓牧丝?,“當(dāng)年師父教的可是‘符無缺口,氣不泄散’?!痹掚m如此,他卻往祠堂里挪了挪,露出供桌上的新牌位——“斷指堂周玄通之位”,牌前的香爐里插著三支香,香灰筆直如線,是道術(shù)里“心誠則靈”的征兆。
江雪凝端著供品走進來,頸后的金蓮花在晨光里泛著淡青,像蒙著層薄霧。她將糕點擺在牌位前,指尖剛碰到香爐,青光突然變亮,在她周身織成個半透明的護罩:“又這樣了?!彼裏o奈地笑了笑,“早上起來總覺得暖和,像是有人在幫我擋寒氣?!?/p>
陳平安的護徒之杖突然指向護罩,綠光與青光相撞的瞬間,他看見楚墨的虛影在光里閃了閃,銀槍的輪廓比之前清晰半分。左掌的還陽草芽往江雪凝那邊傾斜,帶著熟悉的暖意——是將軍的殘魂在溫養(yǎng)她的純陰血,就像千年前守護忠勇侯血脈那樣。
“周師叔的牌位立得好。”李守一抱著羅盤帶沖進祠堂,天池水銀在牌位前轉(zhuǎn)了個圈,凝成朵小小的蓮花,“道門的人剛送來消息,說終南山的地脈已經(jīng)開始長新草了,還陽草籽在養(yǎng)尸地舊址發(fā)了芽?!彼蝗恢赶蜷T口,“阿青又來了!”
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扒著門框往里探,粗布衣裳上打了好幾個補丁,手里攥著把剛采的野菊。她是鎮(zhèn)上的孤兒,終南山的事了結(jié)后就總往玄正堂跑,眼睛亮得像藏著星星:“陳先生,我能學(xué)畫符嗎?”
陳平安的左掌突然發(fā)癢,還陽草芽指向小姑娘的眉心。他想起周玄通收自己為徒時的場景,也是這樣個清晨,老頭用斷指在他手心畫了半道符:“你知道畫符最難的是什么?”
“是……是力氣?”阿青把野菊放在供桌旁,小手攥著衣角,“上次看見林爺爺畫符,胳膊都在抖?!?/p>
江雪凝忍不住笑了,頸后的青光隨著笑聲起伏:“是心勁?!彼紫聛砥揭曅」媚?,“畫符前要先問自己,是為了什么畫符?!?/p>
阿青歪著頭想了想,指了指牌位:“周爺爺是好人,我想畫能護住好人的符?!痹捯魟偮?,供桌的香灰突然無風(fēng)自動,落在她手背上,竟凝成個小小的符痕。
“這是……”李守一的羅盤帶突然纏上阿青的手腕,天池水銀泛著柔和的白光,“是符緣!這丫頭有天生的護符氣!”
林九的銅錢劍突然出鞘,劍穗朱砂在阿青頭頂劃了個圈,符痕在紅光里亮了亮:“老東西在天有靈?!彼惼桨彩掷锶藦堻S符,“斷指堂的傳承總不能斷,你就收下這徒弟吧?!?/p>
陳平安望著阿青手背上的符痕,與自己初學(xué)畫符時的模樣重疊。左掌的還陽草芽突然直立,綠光順著他的意念流到黃符上,自動勾勒出護心符的輪廓,這次的缺口留得更大些,卻透著股生生不息的氣:“看好了。”他將符紙放在阿青手心,“畫符時別想著畫得多圓,先記住,留個缺口給生機?!?/p>
阿青的小手握著炭筆,學(xué)得有模有樣,只是符尾的缺口歪歪扭扭,像條小尾巴。陳平安的意念隨著她的筆尖流動,還陽草的綠光悄悄補全缺口處的靈力,符紙突然微微發(fā)燙——成了!
“成了成了!”李守一的羅盤帶在符紙上轉(zhuǎn)了圈,銀星聚成個小光圈,“是真的護心符!雖然弱了點,但能擋小煞!”
江雪凝的頸后青光突然變亮,將阿青籠罩其中。她看見楚墨的虛影在青光里點頭,銀槍的紅光與符紙的綠光交織,在小姑娘眉心留下個蓮花印:“將軍在給她加護?!彼p聲對陳平安說,“這孩子將來不簡單?!?/p>
祠堂外突然傳來鈴鐺聲,個穿道袍的年輕人站在門口,手里舉著面銅牌:“玄正堂陳平安接令!”他的聲音朗朗,“道門令:七月半將至,甘肅發(fā)現(xiàn)尸解仙術(shù)蹤跡,命你等即刻啟程追查,不得有誤!”
陳平安接過銅牌的瞬間,左掌的還陽草芽指向西北,與張啟明信里的殘頁產(chǎn)生共鳴。他低頭看了眼阿青手里的護心符,缺口處的綠光正與銅牌的靈力呼應(yīng):“阿青,記住今天畫的符?!彼嗣」媚锏念^,“護心符不是要把人護得密不透風(fēng),是要知道什么時候該留個口,讓該進來的進來,該出去的出去?!?/p>
阿青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把符紙小心翼翼地塞進懷里:“陳先生,你們要走嗎?”
“去去就回?!绷志虐雁~錢劍背在身后,“等我們回來,教你畫能炸煞的符。”他往李守一背上拍了下,“小子,羅盤帶看好了,別又跟丟了路?!?/p>
江雪凝最后看了眼周玄通的牌位,青光在牌前彎了彎腰,像是在告別。她的純陰血在掌心凝成蓮花符,與陳平安左掌的還陽草綠光合二為一:“走吧,張醫(yī)生還在等我們?!?/p>
眾人走出祠堂時,阿青突然追出來,把那束野菊塞到陳平安手里:“先生說過,還陽草喜歡伴生花?!毙」媚锏难劬α辆ЬУ?,“我會每天給周爺爺上香,等著你們回來教我畫符?!?/p>
陳平安把野菊插在護徒之杖的裂縫里,綠光順著花莖蔓延,讓花瓣在風(fēng)中挺得更直。他回頭望了眼玄正堂的匾額,晨光里的“玄正”二字泛著溫潤的光,像周玄通當(dāng)年摸著他的頭說的那句“守正不難,難在知變通”。
左掌的還陽草芽已經(jīng)長到五寸長,葉片上的露珠映出遠方的路。陳平安知道,去甘肅的路不會好走,尸解仙術(shù)比萬尸龍更邪,但當(dāng)他看向身邊的江雪凝,身后的林九和李守一,還有祠堂門口那個攥著護心符的小小身影時,突然覺得左手的殘廢不算什么。
斷指堂的傳承,從不是靠手,是靠心。
玄正堂的大門在身后輕輕關(guān)上,卻沒掩住阿青的聲音:“陳先生,缺口我記住啦!”風(fēng)把這句花送過來,混著還陽草的清香,在通往西北的路上飄了很遠。
江雪凝頸后的青光在此時亮得恰到好處,像盞引路的燈。陳平安握緊她的手,護徒之杖的綠光與青光交織,在晨光里拉出長長的影子。距離七月份,還有三天,但他們的腳步,已經(jīng)朝著新的戰(zhàn)場,堅定地邁出了第一步。
而玄正堂的天井里,周玄通的牌位前,那支護心符在香燭的映照下,缺口處正緩緩滲出絲綠光,與祠堂外的還陽草遙相呼應(yīng),仿佛在說:路還長,慢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