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遠將破敗的越野車停在路邊,熄了火。他推開車門,幾乎是滾落下來,雙腿一軟,單膝跪倒在冰冷濕透的柏油路面上。渾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胸口悶痛,額頭的傷口被雨水一泡,火辣辣地疼。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葉,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眩暈。
“路副縣長!”老護林員和其他追上來的開路隊員圍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想扶他。
路遠擺擺手,示意自己沒事。他抬起頭,望向救護車消失的方向,又望向東邊那抹掙扎著想要突破云層的微光。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驟然松弛,帶來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虛脫感。
就在這時,一件帶著體溫的厚外套披在了他濕透冰涼、微微顫抖的肩膀上。路遠猛地回頭。
林靜不知何時也趕到了匯合點。她站在他身后,同樣渾身濕透,防護服外面套著一件深色沖鋒衣,發(fā)絲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嘴唇凍得有些發(fā)紫。她顯然是不放心跟過來的,一路奔波,同樣疲憊不堪。然而,她的目光卻緊緊鎖在路遠身上,那雙總是沉靜的眼眸里,此刻翻涌著濃烈得化不開的心疼、后怕,還有一種劫波渡盡后,無法掩飾的、近乎失而復(fù)得的深刻悸動。
她默默遞過來一瓶擰開了蓋子的礦泉水和一包壓縮餅干。然后,她的視線落在了路遠垂在身側(cè)的右手上——那手背上布滿了被荊棘劃出的細密血痕,沾滿了已經(jīng)干涸發(fā)黑的泥漿,還有幾處被石頭蹭破的傷口,正滲著血絲。她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碰觸,卻又在最后一刻克制地停住,只是那眼中的痛惜,濃烈得幾乎要溢出來。
“謝謝你,林靜?!甭愤h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帶著胸腔的震動,是劫后余生的真誠,“沒有你,這條路……我們找不到,更闖不出來?!?/p>
林靜搖了搖頭,雨水順著她的發(fā)梢滴落。她的目光從路遠傷痕累累的手移回到他同樣布滿疲憊和血污的臉上,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穿透風雨的、令人靈魂震顫的力量:
“是你,帶著大家,用命……趟出來的?!彼穆曇粑⑽⑦炝艘幌?,隨即被更深的、某種洶涌的情緒覆蓋,“路遠,你……”
后面的話,她沒有說出口。但在那晨曦初露、萬物混沌的荒野路邊,在剛剛經(jīng)歷了生死時速、從地獄邊緣掙扎回來的戰(zhàn)場上,兩人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地并肩而立。目光交匯的剎那,仿佛有千言萬語在無聲中奔流。所有的身份、距離、過往的克制與試探,都被這共同的血火、共同的守護、共同的向死而生,徹底熔毀、重塑。
一種比血脈更深的羈絆,一種超越了所有理性藩籬的灼熱,在冰冷的雨水中、在初生的天光里,瘋狂滋長。
當路遠和林靜帶著一身疲憊、泥濘和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終于從紅旗鎮(zhèn)方向繞回黑石鄉(xiāng)時,迎接他們的除了劫后余生的慶幸,還有一道冰冷的行政命令。
縣疫情防控指揮部最高級別的指令,通過衛(wèi)星電話,清晰地傳遞到黑石鄉(xiāng)臨時指揮部:“鑒于路遠同志、林靜同志及省教育廳工作組部分成員,在處置黑石鄉(xiāng)疫情過程中,存在與核心疫區(qū)(指張姓危重病人及其密切接觸環(huán)境)高強度、近距離接觸史,為最大限度杜絕潛在傳播風險,保障清溪縣整體防疫安全,經(jīng)指揮部研究決定:上述人員即刻起就地隔離!隔離觀察期不少于十天!隔離地點:黑石鄉(xiāng)原中心小學(xué)隔離點(西側(cè)獨立生活區(qū))!隔離期間,嚴禁與外界非必要接觸!所需物資由外部保障!此令,清溪縣疫情防控指揮部總指揮,張為民?!?/p>
命令簡潔,冰冷,毫無轉(zhuǎn)圜余地。理由充分,符合最嚴格的防疫流程。但“就地隔離”四個字,像一道無形的鐵閘,轟然落下。
黑石鄉(xiāng)原中心小學(xué)早已廢棄多年,主校區(qū)被臨時征用為此次疫情的隔離區(qū),收治著輕癥和密接者。而命令中指定的“西側(cè)獨立生活區(qū)”,是兩排與主校區(qū)隔著一片雜草叢生操場的低矮紅磚平房,以前是教師宿舍和食堂倉庫。這里位置相對獨立,便于管控,被臨時清理出來作為“高危接觸者”的專用隔離點。
當路遠和林靜在兩名穿著全套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只露出緊張的眼睛)引導(dǎo)下,拖著沉重的腳步穿過空曠死寂的操場,走向那排籠罩在暮色中的紅磚房時,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沉重的疲憊感同時襲來。他們剛剛從生死線上搏殺歸來,帶著一身的傷和泥濘,卻立刻被關(guān)進了另一個樊籠。
“條件有限,請兩位領(lǐng)導(dǎo)克服一下。房間已經(jīng)簡單打掃消毒過,被褥和生活用品都是新的。三餐會定時送到門口。有任何身體不適或需求,通過對講機呼叫指揮部。請務(wù)必遵守隔離規(guī)定,不要離開指定區(qū)域。”工作人員的聲音悶在防護服里,帶著公事公辦的疏離和對未知的恐懼,交代完便迅速退開,仿佛他們身上已經(jīng)帶上致命的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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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沉重的、有些生銹的鐵門被推開。一股混合著消毒水、霉味和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房間不大,約莫十來個平方。墻壁斑駁,露出里面暗紅色的磚塊,墻皮大片剝落。屋頂很高,掛著幾根裸露的電線,吊著一個昏黃的白熾燈泡。窗戶是老式的木框玻璃窗,玻璃上積著厚厚的灰塵和雨漬,模糊了外面的景象??繅[著兩張行軍床,上面鋪著嶄新的、但顯然質(zhì)地粗糙的軍綠色被褥。一張掉漆的木桌,兩把舊椅子,墻角有一個塑料臉盆架,上面放著嶄新的塑料盆和毛巾。角落里甚至還有一個老式的、需要生火的鑄鐵爐子,旁邊堆著幾塊煤,顯然是為山區(qū)夜晚的寒冷準備的。這就是他們未來十天的“家”。
沒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唯一的廁所在走廊盡頭,是那種老式的旱廁。洗漱需要去院子里的壓水井。
林靜默默地走進去,將隨身的背包放在一張行軍床上,環(huán)顧四周。她的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只有一種深重的疲憊。她走到窗邊,試圖推開那扇積滿灰塵的窗戶,想透透氣。木窗框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只推開了一條窄窄的縫隙,冰冷的山風立刻灌了進來,帶著草木和泥土的氣息。
路遠將沾滿泥漿的外套脫下來,搭在椅背上。他走到墻角的爐子邊看了看,又檢查了一下堆在旁邊的煤塊和引火柴?!吧嚼锢?,得把爐子生起來。”他的聲音因為疲憊而低沉沙啞。
“嗯?!绷朱o輕輕應(yīng)了一聲,走到那張掉漆的木桌旁,拿起上面放著的一個嶄新但粗糙的搪瓷杯,倒了點暖瓶里的熱水,遞給路遠,“先喝口水。”
簡單的動作,自然的語氣。在這個冰冷簡陋、彌漫著消毒水和霉味的牢籠里,卻透出一種相依為命般的默契和暖意。沒有抱怨環(huán)境的惡劣,沒有質(zhì)疑命令的冰冷,他們?nèi)缤瑑蓚€剛剛結(jié)束激烈戰(zhàn)斗的士兵,在戰(zhàn)壕里分享著僅有的水和干糧,沉默地舔舐傷口,積蓄力量,等待未知的下一場戰(zhàn)斗。
白天很快過去。
夜色,隨著山間的濃霧,無聲無息地吞噬了廢棄的小學(xué)校園。隔離點這片小小的區(qū)域,徹底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遠處主隔離區(qū)偶爾傳來幾聲模糊的咳嗽或壓抑的說話聲,更襯得此地的空曠和與世隔絕。
爐子里的煤塊被點燃,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發(fā)出噼啪的輕響,驅(qū)散著房間里的陰冷和潮氣,在斑駁的墻壁上投下兩人晃動的巨大身影。昏黃的燈光下,兩人各自占據(jù)著一張行軍床,就著溫水啃著鄉(xiāng)指揮部送來的、早已冰涼的饅頭和咸菜。疲憊像沉重的鉛塊壓在身上,連說話的力氣都似乎被抽干了。只有爐火燃燒的聲音和彼此輕微的咀嚼聲在房間里回蕩。
身體的疲憊尚可忍耐,但精神的高度緊張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卻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意志。路遠靠在床頭,閉著眼,試圖放松緊繃的神經(jīng),但黑石鄉(xiāng)衛(wèi)生院里病人絕望的眼神、救護車上揪心的監(jiān)護儀警報、廢棄公路上每一次輪胎打滑的驚魂、最后埡口那幾乎翻車的猛烈撞擊……無數(shù)混亂而驚悚的畫面如同失控的幻燈片,在他緊閉的眼皮下瘋狂閃回、旋轉(zhuǎn)。胸口被安全氣囊撞擊的悶痛感也隨著每一次呼吸隱隱傳來。
他煩躁地睜開眼,看到對面的林靜。她抱著膝蓋坐在行軍床上,下巴擱在膝蓋上,臉朝著爐火的方向。跳躍的火光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濃密的陰影。她似乎也在努力對抗著疲憊和紛亂的思緒,眉頭微微蹙著,身體幾不可察地輕輕顫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