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岳帝君的法旨,聽著冠冕堂皇,像一塊剛從冰窖里取出來的、冒著寒氣的青石板,啪嘰一聲,拍在了林曦和胡纓的腦門上?!笆昭骸?、“觀察”、“思過”、“候?qū)彙薄ⅰ皶毫簟?、“不得擅離”……每一個詞都裹著權(quán)力的硬殼,砸得人生疼,卻又無處說理。
所謂的“凈魂蓮池”,壓根不是什么仙氣繚繞的圣地。它位于東岳府后山一處終年不見天日的山坳里,更像是一個巨大的、散發(fā)著惡臭的沼澤。池水是粘稠的墨綠色,表面漂浮著厚厚的、五彩斑斕的油污般的物質(zhì),不斷咕嘟咕嘟冒著氣泡,炸開時釋放出令人頭暈?zāi)垦5恼螝?。池邊寸草不生,只有幾株枯死的、形態(tài)扭曲的怪樹,像吊死鬼伸出的爪子??諝庵袕浡环N混合了腐爛水草、硫磺和某種化學(xué)藥劑的刺鼻氣味。
林曦被安置在離蓮池不遠的一間石屋里,說是“暫留”,實則軟禁。石屋低矮潮濕,墻壁滲著水珠,除了一張石床和一個排泄用的陶罐,別無他物。門口日夜守著兩個面無表情、如同石雕般的鬼卒,他們的眼珠是渾濁的灰色,不會轉(zhuǎn)動,只會直勾勾地盯著前方。
胡纓被帶去了別處“候?qū)彙?,音訊全無。林曦試圖向守衛(wèi)打聽,換來的只有死寂般的沉默。他就像被扔進了一個與世隔絕的、散發(fā)著霉味的權(quán)力牢籠。
唯一能讓他感覺到小謝(或者說那靈種)存在的,是每天傍晚,會有一個穿著油膩圍裙、跛著腳的老鬼役,推著一輛散發(fā)著腥臭的木輪車,來到蓮池邊。車上放著一個半人高的木桶,桶里是渾濁不堪、漂浮著不明殘渣的液體。老鬼役會用一把長柄木勺,舀起那惡心的液體,費力地潑進墨綠色的池水中。
每當(dāng)液體倒入,池水就會一陣劇烈翻騰,中心區(qū)域會短暫地透出一絲微弱的光亮,隱約可見一個蜷縮的光繭在污濁中沉浮——那就是小謝化生的靈種。光亮持續(xù)不過數(shù)息,便又被更濃的污穢所淹沒。老鬼役對此漠然無視,潑完“飼料”,便推著車,吱呀吱呀地消失在暮色里。
“凈化”?林曦趴在石屋窄小的窗口,看著這一幕,胃里一陣翻江倒海。這哪里是凈化?這分明就是折磨!是把那點剛剛萌生的、純凈的靈性,扔進最骯臟的糞坑里浸泡、腐蝕!他想起閻連科筆下那些被以“治病”、“改造”為名施加的荒誕酷刑,眼前的“凈魂蓮池”,就是幽冥版的“勞改場”!東岳帝君那句“滌蕩前塵”,聽起來多么慈悲,背后卻是如此殘忍和虛偽!
他想沖出去,阻止那老鬼役,砸爛那木桶。但他剛靠近門口,那兩個石雕般的鬼卒身上就會散發(fā)出冰冷的煞氣,將他逼退。他體內(nèi)的那點修為,在這森嚴(yán)的東岳府,渺小得如同螢火。
日子一天天過去,絕望像石屋墻壁上的霉斑,不斷滋生、蔓延。林曦開始出現(xiàn)幻覺。有時會聽到小謝在池水中痛苦的呻吟,有時會看到胡纓渾身是血地被拖走,有時甚至覺得那兩個鬼卒的眼珠在夜里會發(fā)出綠光,窺視著他的一切。通言印也變得時靈時不靈,仿佛被這里的規(guī)則壓制了。
他試圖回憶現(xiàn)代社會的點滴來麻痹自己,卻發(fā)現(xiàn)那些記憶變得模糊不清,像是隔著一層臟污的毛玻璃。投簡歷,面試,擠地鐵,刷手機……那些曾經(jīng)煩惱的日常,此刻想來,竟有種不真實的、令人懷念的平庸溫暖。而眼前這鬼氣森森、權(quán)力傾軋的幽冥世界,才是血淋淋的現(xiàn)實。
一天深夜,風(fēng)雨大作。墨綠色的池水在狂風(fēng)暴雨中掀起惡浪,那惡臭被風(fēng)卷著,直灌進石屋。林曦蜷縮在石床上,冷得牙齒打顫。突然,一道極其微弱的、帶著哭腔的意識波動,如同游絲般,穿透風(fēng)雨和污濁,觸碰到了他的通言印。
是……小謝!
“林……曦……疼……好冷……黑……”
那意識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被污穢侵蝕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寒冷。她還有知覺!她正在那糞坑般的蓮池里受苦!
林曦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他猛地從床上跳起來,沖到門口,不顧一切地拍打著石門,嘶吼道:“放我出去!你們這是在殺人!放我出去!”
石門紋絲不動。門外鬼卒的煞氣如同銅墻鐵壁。他的吼聲被風(fēng)雨吞沒,在這龐大的東岳府里,激不起一絲漣漪。權(quán)力機器的冷漠,比鬼卒的石像臉更令人窒息。
就在他幾乎要崩潰時,那絲微弱的意識再次傳來,這次,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涅盤般的平靜:
“……別……白費力氣……我……好像……明白了……”
明白?明白什么?明白這世界的殘酷?明白反抗的無用?
“……這池水……污穢……卻在……磨掉……血符的……印記……雖然……疼……”
林曦愣住了。污穢……磨掉印記?難道這看似折磨的“凈化”,真的在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剝離血符對靈種最后的侵蝕?是以毒攻毒?還是……這本身就是權(quán)力游戲的一部分,一種更隱晦、更殘酷的利用?
他無法判斷。閻連科式的荒誕感再次涌上心頭。你以為是迫害,或許在權(quán)力者眼中,正是“治療”;你以為是希望,或許只是更深絕望的開始。
風(fēng)雨漸歇。那絲微弱的意識也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石屋外,只剩下沼澤咕嘟咕嘟的冒泡聲和鬼卒永恒的沉默。
林曦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渾身濕透,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冷汗。他抬頭望向窗外那片永恒的、令人絕望的幽冥天空,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這狗日的地方,這狗日的凈魂蓮池,這狗日的東岳帝君的法旨!
他要出去。他必須出去。就算這蓮池真的在“凈化”,他也絕不能眼睜睜看著小謝在其中獨自承受這糞坑般的煎熬。哪怕最終的結(jié)果依舊是毀滅,他也要掙扎到最后一刻。這無關(guān)英雄主義,只是一種最原始的、對被壓迫者(哪怕只是一個殘魂)的同情,和對這荒誕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最本能的抵觸。
在這幽冥地府,生是疲勞,死,亦不得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