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7章 威塞克斯的幽冥天（第1頁）

東岳府并非林曦想象中的瓊樓玉宇、仙氣繚繞。它坐落于一片浩瀚無垠的、色調(diào)永遠是昏黃與鉛灰交織的荒原之上。天幕低垂，沒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種恒定不變的、令人壓抑的微光，仿佛永恒的黃昏?；脑瞎质揍?，形態(tài)猙獰，如同大地裸露的骸骨。遠處，隱約可見一條渾濁沉滯、無聲流淌的巨河，那便是忘川的支流。風是冷的，帶著冥土的塵埃和一種萬物凋敝的氣息，吹在臉上，如同鈍刀刮過。

這景象，像極了那片被命運詛咒的埃格敦荒原，荒涼、嚴峻，充滿了不祥的預兆。林曦跟隨葛仙翁的祥云降落在一座巍峨?yún)s毫無生氣的黑色大殿前時，心中便彌漫開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感。這里的一切，都仿佛被一種冰冷、不可抗拒的法則所統(tǒng)治，個體的悲歡離合，在宏大的幽冥秩序面前，渺小得如同塵埃。

大殿名為“察查司”，專司核查陰陽兩界疑難懸案。殿內(nèi)光線幽暗，巨大的石柱支撐著高不可及的穹頂，空氣中彌漫著陳年卷宗和香火混合的沉悶氣味。葛仙翁將林曦、胡纓以及那被清光包裹的靈種安置在一間偏殿等候，自去稟報東岳帝君。

偏殿里只有幾張石凳，冰冷堅硬。胡纓沉默地坐著，狐耳低垂，往日的神采被一種深切的疲憊取代。她為今日之事，已賭上了身家性命。林曦則抱著膝蓋，坐在冰涼的地面上，望著懸浮在面前光繭中那安詳沉睡的小小人形。小謝的意識并未蘇醒，這靈種只是一個純凈的空殼，承載著過去的碎片，卻不知未來何在。留影錢靜靜躺在光繭旁，像一枚沉默的證物。

等待漫長而煎熬。殿外荒原的風聲嗚咽，如同無數(shù)冤魂的嘆息。林曦想起與小謝在荒宅的對話，想起她談及未來世界時眼中偶爾閃現(xiàn)的光亮，想起她撞向血符時的決絕……這一切的努力，如今卻要在這冰冷威嚴的幽冥大殿前，接受最終的審判。一種哈代式的宿命感攫住了他：仿佛有一只無形的手，早已將小謝、將他、甚至將胡纓和崔判官，都放置在一條無法回頭的軌道上，所有的掙扎與反抗，都不過是加速奔向那個早已注定的悲劇結局。

不知過了多久，一名面無表情、穿著皂隸服色的鬼吏進來傳喚：“帝君法旨，升殿問案?！?/p>

察查司正殿，比偏殿更加宏偉肅穆。殿盡頭，一座高臺之上，端坐著一位冕旒垂拱、面容模糊在神光中的巨大身影，正是東岳帝君。其下左右，分立著數(shù)位氣息淵深、形態(tài)各異的仙官神吏。葛仙翁站在一側(cè)。而另一側(cè)，崔判官已然在列，他換上了一身更加莊重的判官袍服，臉色陰沉如水，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隼。

林曦和胡纓被引至殿中，那靈種與留影錢則被置于殿心一座散發(fā)著柔和光芒的玉臺之上。壓力如山，林曦感到呼吸艱難，通言印在舌下灼熱，卻無法帶來絲毫暖意。

問案開始。葛仙翁率先陳述，言簡意賅，說明了發(fā)現(xiàn)靈種的經(jīng)過、其特異的成因，以及留影錢所顯影的、涉及崔判官的疑點。他的話語客觀，卻隱隱偏向于靈種乃造化所鐘，而非邪物。

輪到崔判官。他上前一步，聲音洪亮，義正辭嚴，完全不見當日荒宅的狠戾。他矢口否認所有指控，斥責胡纓與林曦勾結怨靈、偽造證據(jù)、污蔑上官。他將小謝之死歸咎于其自身執(zhí)念，將血符說成是陶望三為保平安而求取的普通符箓（陶望三已被他牢牢控制，自然作證符箓無異常），將留影錢的顯影污蔑為胡纓施展的幻術。他言辭犀利，邏輯嚴密，將自身撇得干干凈凈，反而將胡纓和林曦描繪成破壞陰陽秩序、圖謀不軌的歹徒。

“帝君明鑒！”崔判官最后慨然道，“此靈種來歷詭異，縱有靈性，亦難掩其出身污穢！若放任不管，恐成日后大患！胡纓、林曦，其心可誅！當嚴懲不貸，以正法紀！”

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鐵錘，敲打在林曦心上。在這莊嚴肅穆的大殿上，在絕對的權力和秩序面前，他們這些小人物的證詞和掙扎，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哈代筆下，苔絲無論多么純潔善良，最終仍敵不過社會禮法和命運的殘酷。此刻，林曦感覺自己和小謝，就像那荒原上的苔絲，被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緊緊束縛。

胡纓奮力抗辯，指出崔判官話語中的漏洞，強調(diào)小謝的冤情與崔鈺的私心。但她勢單力薄，證據(jù)（留影錢影像模糊，陶望三被控制）難以形成鐵證。殿上的仙官們大多沉默，或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東岳帝君高踞其上，神光籠罩，看不清表情，只有無邊的威壓彌漫。

局勢對林曦一方極為不利。崔判官久居高位，深諳規(guī)則，勢力盤根錯節(jié)。而他們，除了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靈種和模糊的影像，幾乎一無所有。

就在林曦心生絕望之際，那玉臺上的靈種光繭，忽然再次發(fā)出了微弱的清鳴！這一次，聲音雖輕，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戚與純凈，穿透了沉重的殿宇氛圍。同時，留影錢再次投射出光影！這一次，影像竟比之前清晰數(shù)倍！

影像中，不再是片段，而是一段相對完整的記憶回流——是陶望三將血符交給小謝時，眼神深處那一閃而逝的掙扎與不忍，以及他低聲喃喃的一句被風吹散的話：“……謝妹，對不住……身不由己……”

這細微的神情和模糊的話語，雖不能直接指證崔判官，卻徹底擊碎了陶望三“真心贈符”的謊言！證明他知情！證明此事確有隱情！

崔判官臉色驟變，厲聲道：“妖物惑心！帝君不可信！”

然而，這一絲人性的流露，這一抹在絕對陰謀下的微弱掙扎，卻像一道閃電，照亮了部分真相。殿上幾位一直沉默的仙官，發(fā)出了輕微的嘆息。就連端坐高臺的東岳帝君，周身的神光也似乎波動了一下。

葛仙翁適時開口：“帝君，此靈種雖出身非常，然其性至純，更能顯影真相，可見天道昭昭，不容蒙蔽。崔判官所言，恐非盡實。此事牽涉甚廣，需得細細查證，不宜倉促定論。”

漫長的沉默。殿內(nèi)只有荒原的風穿過廊柱的嗚咽。最終，東岳帝君宏大而淡漠的聲音響起，回蕩在殿宇之中，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法則的力量：

“靈種之事，確有蹊蹺。然證據(jù)未足，難下定論。此靈種暫且收押于‘凈魂蓮池’，滌蕩前塵，觀察其變。崔鈺、胡纓，各執(zhí)一詞，皆有待查。在此期間，崔鈺暫卸考功司副判之職，閉門思過。胡纓暫停辦事處主任之職，隨時候?qū)?。生魂林曦，牽扯其中，暫留東岳府，不得擅離。一應涉案人等（包括陶望三），均需嚴加看管，待查明真相，再行處置?！?/p>

“退殿！”

法旨一下，不容置疑。沒有勝利，也沒有徹底的失敗。靈種暫時保全，但被囚禁。崔判官權力受限，卻未受懲處。胡纓被停職。林曦被軟禁。一切，都懸而未決，如同這幽冥界永恒黃昏的天空，看不到明朗的曙光。

兩名鬼吏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玉臺，將那光芒柔和卻命運未卜的靈種，送往那不知所在的“凈魂蓮池”。林曦想沖上去，卻被無形的力量攔住。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承載著小謝最后希望的光繭，消失在殿后深沉的黑暗中。

胡纓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臉上是深深的倦怠和一絲無奈：“能保住靈種，已是萬幸……剩下的，只能等了?！?/p>

等了。在這片威塞克斯般荒涼殘酷的幽冥天下，等待命運那不可預測的下一步。掙扎了這么久，似乎改變了一些什么，卻又仿佛什么也沒改變。那張無形的大網(wǎng)，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將他們牢牢困住。林曦望著殿外那片死寂的荒原，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寒冷與無力。悲劇陰影，濃郁得化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