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心的風暴暫時平息,帶來的并非豁然開朗,而是一種近乎認命的、帶著一絲涼薄的平靜。林曦(林寒)做出了決定,一個不為蒼生、不為大義,僅僅是為了終結(jié)內(nèi)心撕扯、給這荒誕旅程一個交代的決定。他答應(yīng)崔判官,待魂體穩(wěn)固,便嘗試深度溝通星晷古道。這消息讓崔判官松了口氣,地府方面的資源供給也明顯豐厚起來,丹藥、魂晶,甚至一些有助于凝神靜氣的幽冥奇珍,源源不斷送入枉死城別院。星螢和豆子的待遇也水漲船高,居住的廂房被修繕一新,添置了家具,連那兩名沉默的鬼仆,臉上也多了幾分刻意的恭敬。
表面看來,一切都在向好。林曦每日潛心修煉,魂力日益精純,對三枚星鑰的感應(yīng)也越發(fā)清晰。星螢?zāi)樕系男θ荻嗔诵?,甚至開始在院中嘗試種植一些地府特有的、能在陰氣中存活的暗色苔蘚與熒光菇。豆子有了新玩具(崔判官送來的一些無害的陰魂木雕),在院子里跑跑跳跳,清脆的笑聲驅(qū)散了不少枉死城的死寂。
但這平靜,如同忘川河面泛起的油光,底下是湍急的暗流和糾纏的水草。李碧華筆下,那些看似旖旎的故事,底色總是涼的,帶著一股宿命的腥氣。
首先是不速之客的拜訪。
來的是胡纓。她依舊是一身紅衣,媚眼如絲,但眼底深處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焦灼。她不是空手來的,帶了一壇據(jù)說是從某個被魔災(zāi)波及、已然荒廢的妖界帶來的“千年醉魂釀”。
“喲,林大記錄員,小日子過得挺滋潤嘛?!焙t倚在院門框上,語氣帶著慣有的調(diào)侃,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掃過整個院落,像是在評估什么?!奥犝f你要干票大的?溝通那什么古道?膽子不小啊?!?/p>
林曦請她入院,星螢?zāi)钌洗植?。胡纓也不客氣,拍開酒壇泥封,一股異香混合著凜冽的酒氣彌漫開來,她自顧自倒了一碗,一飲而盡,蒼白的臉頰泛起一絲詭異的紅暈。
“這地府的水,深著呢。”胡纓放下碗,指尖劃過碗沿,聲音壓低,“秦廣王想借你的手穩(wěn)固防線,楚江王那邊也沒閑著,跟那黯星界的使者勾勾搭搭,開的條件……嘖嘖,怕是連閻羅的位置都敢許出去。你現(xiàn)在可是香餑餑,也是眾矢之的。姐姐我勸你一句,凡事留個心眼,別被人當槍使了,最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p>
她的話像淬了毒的針,輕輕扎在林曦心上。林曦不動聲色:“多謝胡姑娘提醒,林某自有分寸。”
“分寸?”胡纓嗤笑一聲,狐媚的眼角挑起,“在這地方,分寸值幾個錢?姐姐我是看在你我相識一場,又……幫過我的份上,才來多句嘴。”她湊近些,帶著酒氣的呼吸拂過林曦耳畔,“小心你身邊那個……姓崔的。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秦廣王麾下頭號鷹犬,手上沾的血,比忘川河的水還多。他現(xiàn)在對你好,不過是看你還有用?!?/p>
說完,她也不等林曦回應(yīng),提起酒壇,搖搖晃晃地起身,走到星螢面前,塞給她一個小巧的、散發(fā)著淡淡清香的香囊:“妹子,拿著,地府陰氣重,這個能辟邪安神?!庇置嗣棺拥念^,笑了笑,便化作一道紅影,消失在了院外。
星螢?zāi)弥隳?,有些無措地看著林曦。林曦看著那香囊,眼神復雜。胡纓的話,幾分真,幾分假?是善意提醒,還是挑撥離間?或者,兩者皆有?這地府,果然是個大染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計。
更讓林曦心生寒意的是接下來的訪客——黑山老妖麾下的一名使者。來的是一名鬼氣森森、面色慘白的書生模樣的鬼修,自稱“白先生”。他送來一份“禮物”,是一截溫潤如玉、卻散發(fā)著精純至極陰氣的“萬年養(yǎng)魂木”,說是黑山老爺對前次“誤會”的賠禮,并附上一句話:“星晷古道乃無主之物,有德者居之。林小友若愿合作,黑風嶺虛位以待,共享長生之秘,豈不比在地府為人鷹犬快活?”
威脅利誘,赤裸直接。林曦面無表情地拒絕了禮物。白先生也不糾纏,陰惻惻一笑,拱手離去,那眼神,卻像毒蛇的信子,在林曦身上舔過。
這兩撥訪客,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打破了表面的平靜。林曦感到一張無形的網(wǎng)正在收緊。他就像李碧華故事里那條修煉成人、闖入人間的白蛇,本以為找到了安身之所,卻不知水下早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她,等待她犯錯,等待分食她的血肉。
甚至連星螢,也似乎有了些微妙的變化。她依舊溫柔體貼,但有時會看著林曦出神,眼神里帶著一種深沉的、林曦看不懂的憂慮。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輕易表露恐懼,反而有種認命般的平靜。有一次深夜,林曦偶然醒來,看到星螢獨自坐在院中槐樹下,對著那輪慘白的白的地府月輪默默垂淚,月光照在她蒼白的臉上,有種凄絕的美。聽到動靜,她慌忙擦干眼淚,強顏歡笑,說只是做了噩夢。
林曦沒有點破。他知道,星螢不傻,地府的暗流、未來的兇險,她都能感覺到。她的眼淚,是為未知的命運而流,還是為了他?這份情愫,在陰森的地府背景下,顯得格外沉重,也格外……不祥。就像白蛇對許仙的情,一開始就是孽緣,注定要以悲劇收場。
豆子似乎也敏感地察覺到了什么,變得比以前更粘人,夜里常常驚醒,非要擠在林曦和星螢中間才能睡著。孩子的本能,最能感知環(huán)境的險惡。
這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在崔判官再次到來,告知“時機已到”,請林曦前往幽冥血海陣眼,正式嘗試溝通星晷古道時,達到了頂點。
臨行前夜,星螢?zāi)瑸榱株卣硪屡郏ɑ牦w模擬的衣物),動作輕柔,卻帶著一絲訣別的意味。豆子緊緊抱著林曦的腿,不肯松開。
“林大哥……”星螢抬起頭,眼中水光瀲滟,卻努力保持著鎮(zhèn)定,“你一定要小心。我和豆子……等你回來?!?/p>
林曦看著她,看著豆子,心中百感交集。這一去,是成是敗,是生是死,皆是未知。他伸手,輕輕拂過星螢的臉頰,觸感冰涼。又揉了揉豆子的頭發(fā)。
“放心,”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我會回來的?!?/p>
這話,像是一句咒語,又像是一個謊言。連他自己都不確定。
第二天,在崔判官和一行地府精銳陰兵的護衛(wèi)下,林曦再次踏上了前往幽冥血海的路。忘川河水嗚咽,兩岸鬼火幢幢。他回頭望去,枉死城別院在灰暗的天色下,像一個渺小而脆弱的孤島。
他這條被迫上岸的“白蛇”,終究要潛入最深、最腥的血海,去面對那未知的、可能吞噬一切的“法?!保ㄐ顷泄诺溃繗w墟魔神?亦或是地府本身?)。
而岸上,等待他的,是化為“雷峰塔”的別院,還是……別的什么?
風里,傳來隱約的哭泣聲,不知是孤魂野鬼,還是這地府本身在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