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巖小說

第115章 我們都是無根的浮草（第1頁）

輪回盤的宏力如同定海神針，暫時鎮(zhèn)住了幽冥血海的狂瀾，也驅(qū)散了星晷古道虛影帶來的不祥凝視。天地間肆虐的能量風(fēng)暴漸漸平息，只留下滿目瘡痍和劫后余生的死寂。血海依舊猩紅，但不再沸騰，如同疲憊的巨獸匍匐喘息。崔判官率領(lǐng)著殘存的陰兵，護(hù)衛(wèi)著魂力近乎枯竭、步履蹣跚的林曦（林寒），撤離了這片險地?；爻痰穆?，沉默而壓抑，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焦糊與精純陰氣混雜的怪異氣味，幸存的陰兵們臉上看不到喜悅，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憊與麻木。

那些在時代巨變中顛沛流離的女子，用柔弱的肩膀扛起生存的重壓，于絕望中綻放出驚人的韌性。此刻，跟隨著林曦的星螢，何嘗不是如此？當(dāng)林曦一行人拖著沉重步伐回到枉死城別院時，星螢正站在院門口，翹首以盼。她沒有像尋常女子那般哭喊著撲上來，只是死死攥著衣角，指節(jié)發(fā)白，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直到看清林曦雖然狼狽卻還算完整的身影，那緊繃的肩頭才幾不可察地松弛下來，眼底深處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慌，才緩緩沉淀為一種更深沉的憂慮。她快步上前，默默攙扶住林曦另一側(cè)的手臂，與崔判官一左一右，支撐著他幾乎虛脫的魂體。她的動作輕柔卻堅定，沒有多余的話語，仿佛這只是她應(yīng)盡的本分。

豆子從門后怯生生地探出頭，看到林曦，眼圈一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飛奔過來緊緊抱住了林曦的腿，小身子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這孩子，雖在地府長大，又何曾見過如此陣仗？連日的恐懼、等待的煎熬，在此刻盡數(shù)爆發(fā)。

林曦想摸摸豆子的頭安慰幾句，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勉強扯出一個疲憊的笑容，啞聲道：“沒事了……豆子乖，不哭了?！?/p>

崔判官安排鬼仆送來更加珍貴的安魂丹藥和滋養(yǎng)魂體的靈物，又加固了別院的守護(hù)陣法，叮囑林曦好生靜養(yǎng)，言明秦廣王不日將親自召見，便帶著滿身疲憊與凝重匆匆離去，他需要立刻向閻君稟報血海之變的詳情，并應(yīng)對輪回盤啟動后地府必然面臨的權(quán)力格局變動與資源調(diào)配難題。

別院再次恢復(fù)了表面的平靜，甚至比以往更加“舒適”。但一種無形的、更沉重的壓力，如同潮濕陰冷的霧氣，彌漫在每一個角落。星螢更加沉默寡言了，她細(xì)致入微地照料著林曦的飲食起居（盡管魂體無需進(jìn)食，但她仍堅持用魂力溫養(yǎng)一些地府特有的安神漿液），督促他服藥、靜修，將豆子也照顧得無微不至。但她偶爾看向林曦的眼神，充滿了欲言又止的復(fù)雜情緒，那里面有依賴，有擔(dān)憂，有一種近乎認(rèn)命的平靜，更深處，還藏著一絲林曦看不懂的、決絕般的哀傷。她像那些亂世中的女子，將所有的驚濤駭浪都壓在了心底，表面維持著一種近乎脆弱的日常秩序，仿佛這樣就能抵擋外界正在發(fā)生的、無可挽回的崩壞。

林曦的魂體在頂級丹藥和自身“奇點”微弱的自我修復(fù)下，緩慢地恢復(fù)著。但這次損耗的是本源，遠(yuǎn)非朝夕可愈。更多的時候，他只是靠坐在院中老槐樹下，望著地府永遠(yuǎn)灰蒙蒙的天空，一動不動。輪回盤的力量如同一個巨大的、無形的罩子，籠罩著整個幽冥，帶來短暫安全的同時，也帶來一種令人窒息的禁錮感。他體內(nèi)的三枚星鑰和“奇點”徹底沉寂了，仿佛對輪回盤的宏大力量感到不適或……排斥。

他不再是那個手握力量、可以攪動風(fēng)云的“變數(shù)”，此刻的他，更像一個精疲力盡、需要庇護(hù)的傷兵。這種身份的轉(zhuǎn)換，讓他有機會以另一種視角審視周遭的一切。他注意到，往來別院送遞物資的鬼仆，眼神中多了幾分敬畏，卻也多了幾分疏離。偶爾有低階鬼差從院外經(jīng)過，交談的只言片語飄進(jìn)來，充滿了對未來的迷茫和恐慌——“輪回盤能撐多久？”“聽說各殿閻羅吵翻了天……”“人間好像也亂套了，冤魂多得超度不過來……”這地府，看似在輪回盤下恢復(fù)了秩序，內(nèi)里卻已是暗流洶涌，人心（鬼心）惶惶。

他和星螢、豆子，就像三株無根的浮萍，偶然被沖到了這片名為“地府”的灘涂上，暫時的風(fēng)平浪靜之下，是隨時可能襲來的下一波巨浪。他們因林曦的“特殊”而暫時得到庇護(hù)，但也因這“特殊”而被卷入更深的漩渦。星螢和豆子，他們本不該承受這些。離散者的鄉(xiāng)愁，可星螢的“鄉(xiāng)”在理性邦聯(lián)，那是她拼命逃離的牢籠；豆子甚至沒有“鄉(xiāng)”。他們的漂泊，比林曦更加徹底，更加無望。

一天夜里，林曦從淺眠中驚醒，聽到隔壁廂房傳來極力壓抑的、細(xì)碎的啜泣聲。是星螢。他悄然起身，走到門邊，透過縫隙，看到星螢正對著一面模糊的銅鏡（地府之物），鏡中映出她淚流滿面的臉。她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是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淚水無聲地滑落，打濕了衣襟。豆子在旁邊的榻上睡得正熟。林曦默默地看著，沒有進(jìn)去。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的。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消化著這漫無邊際的恐懼和絕望。她哭的不是眼前的困境，而是那看不到一絲光亮的未來。

第二天，星螢依舊如常，為林曦準(zhǔn)備“早膳”，神色平靜，仿佛昨夜那個崩潰哭泣的女子只是林曦的幻覺。只是她的眼睛，微微有些紅腫。

“林大哥，”喂林曦服下丹藥后，星螢輕聲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如果……如果有一天，這里也待不下去了，你……你會丟下我和豆子嗎？”她問得小心翼翼，眼神卻直直地看著林曦，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求證。

林曦心中一震，迎上她的目光，搖了搖頭，語氣肯定：“不會。只要我還在，就不會?！边@是他唯一能給出的承諾，也是他必須堅守的底線。他或許找不到歸途，救不了蒼生，但至少，要護(hù)住身邊這兩個因他而卷入這一切的、無辜的生命。這成了他在這片混沌中，唯一清晰的意義。

星螢聽了，沒有說什么，只是低下頭，繼續(xù)手中的繡活（她用鬼仆給的冥絲，繡一些簡單的圖案，或許只是為了讓自己有事可做）。但林曦看到，她緊繃的嘴角，微微松弛了一些。

又過了幾日，崔判官再次來訪，帶來了秦廣王的口諭，召林曦三日后于森羅殿覲見。崔判官的神色比上次更加凝重，言語間透露出，地府高層對于如何處置林曦以及應(yīng)對當(dāng)前危局，分歧巨大。以秦廣王為首的一派主張懷柔，希望林曦能繼續(xù)為地府所用；而以楚江王為首的另一派，則對林曦身懷的異寶和其帶來的“不確定性”深感忌憚，認(rèn)為應(yīng)嚴(yán)加管控，甚至……有更極端的提議。而輪回盤的啟動，消耗巨大，地府資源捉襟見肘，內(nèi)部各種矛盾也日益激化。

“林小友，”崔判官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三日后的覲見，至關(guān)重要。閻君面前，望你好自為之?！边@話，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崔判官走后，別院的氣氛更加凝滯。連豆子都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變得異常安靜乖巧。

林曦知道，平靜的日子到頭了。他即將被推上地府權(quán)力博弈的前臺。這一次，他不再有星鑰和“奇點”可以依仗（至少暫時無法動用），他只是一個虛弱、敏感、被多方勢力盯著的“籌碼”。他的命運，星螢和豆子的命運，將取決于他在森羅殿上的應(yīng)對，取決于那些高高在上的閻羅們的一念之間。

他走到窗邊，看著庭院中那株在陰風(fēng)中搖曳的老槐樹。女人是耐活的，石縫里都能鉆出草來。星螢就像那石縫里的草，堅韌地活著。而他呢？他這條意外闖入的游魂，又該如何在這命運的夾縫中，為自己，也為身邊這兩個依賴他的人生，掙得一線生機？

三天。他只有三天時間。

他深吸一口地府陰冷的空氣，眼中閃過一絲決然。既然避無可避，那便去面對吧。為了那承諾過的“不會”，也為了……心中那一點點，或許早已變質(zhì)，卻仍未完全熄滅的，對“歸途”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