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流淌在寂靜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林曦的魂體如同一縷輕煙,悄無聲息地飄離了那個庇護(hù)他許久的村莊。身后,是沉睡的田野和零星犬吠,透著一種安詳而樸素的底子;前方,是橫亙的大河,河對岸那座城池的輪廓在月光下顯得影影綽綽,燈火稀疏,卻自有一種勾人的、繁華落盡前的神秘。
他渡過河面,水汽氤氳,帶著一絲河泥的腥甜。越靠近城池,人煙的氣息便越濃。不再是村莊里單純的泥土與炊煙味,而是混雜了脂粉香、酒氣、食物的油膩、乃至某種隱隱的、城市特有的腐朽氣息。城墻高大斑駁,爬滿了枯藤,透著歲月的滄桑。城門早已關(guān)閉,但這阻擋不了林曦。他輕易地穿墻而入,如同一個真正的幽靈,踏入了這座名為“臨淵”的古城。
城內(nèi)的景象,與城外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雖是深夜,主街兩側(cè)的樓閣仍掛著燈籠,光影闌珊。青石板路濕漉漉的,反射著幽光。偶爾有晚歸的轎子匆匆而過,轎夫腳步沉悶;更夫敲著梆子,聲音在空蕩的街巷里回蕩,帶著一絲凄清??諝饫飶浡环N復(fù)雜的、屬于城市的味道:酒樓殘留的菜肴香、勾欄瓦舍飄出的靡靡之音與廉價香粉味、還有不知從哪個角落散發(fā)出的、陰溝和舊木料的霉味。
上海灘的浮華與蒼涼,在此刻的臨淵城,找到了一種古老而頹靡的對應(yīng)。這里沒有摩登的霓虹,卻有同樣精致而脆弱的繁華表象,以及表象之下,涌動的人欲與孤獨。
林曦收斂了所有氣息,如同一個冷漠的旁觀者,在城市的陰影中穿行。他的魂體經(jīng)過數(shù)年鄉(xiāng)間地氣的滋養(yǎng),已凝實如常人,只是面色過于蒼白,眼神過于幽深,若在光天化日下,難免引人側(cè)目。但在夜色掩護(hù)下,他更像一個氣質(zhì)陰郁的、落魄的書生或異鄉(xiāng)客。
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這個時代,這個世界,更需要一個安全的落腳點。他循著靈氣(或者說,一種類似“氣運”或“人氣”的流動)相對濃郁的方向,來到城西一片相對安靜的街區(qū)。這里多是深宅大院,高墻隔絕了市井的喧囂,透著一股世家大族的沉靜與壓抑。他在一處看似荒廢、但風(fēng)水格局卻隱隱匯聚陰氣的宅院前停了下來。宅門緊閉,匾額上的字跡已模糊不清,墻頭雜草叢生,像是許久無人居住。
“就是這里了?!绷株馗袘?yīng)到宅院深處有一股微弱的、與他魂體相合的陰性能量源,似乎是一口古井或是一處聚陰之地。他穿門而入,院內(nèi)果然荒蕪,亭臺破敗,池塘干涸,但的確有一口被石板半掩的古井,井口散發(fā)著絲絲涼意。此地僻靜,陰氣足,正是修養(yǎng)魂體的好去處。
他正準(zhǔn)備潛入井中,忽然,側(cè)院一間廂房里,傳來一陣極輕微的啜泣聲,以及一個老婦人低沉的、帶著埋怨的絮語。
“……小姐,您就認(rèn)命吧……老爺也是為了陳家著想……那薛家雖說是續(xù)弦,可到底是皇商,家底厚實……您過去了,好歹是正室夫人,總比在這破院子里耗到人老珠黃強(qiáng)……”
林曦本不欲多事,但那哭聲中的絕望與不甘,卻莫名觸動了他。他悄然飄至窗下,透過窗紙的破洞向內(nèi)望去。
只見屋內(nèi)陳設(shè)簡陋,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一個穿著半舊淺紫綾襖、面容憔悴卻依稀可見昔日清麗的年輕女子,正伏在桌上低聲哭泣。她身邊站著一個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的老嬤嬤,正苦口婆心地勸著。
“嬤嬤……我……我不愿……”女子抬起頭,淚眼婆娑,“那薛老爺……比我父親年紀(jì)還大……家中姬妾成群……我此去,不過是……不過是又一具行尸走肉罷了……”她的聲音婉轉(zhuǎn),卻帶著一股認(rèn)命前的最后掙扎。
“唉,我的小姐喲!”老嬤嬤拍著大腿,“這世道,女人家不就是這么回事嗎?娘家敗了,兄長不爭氣,老爺又……又?jǐn)偵夏堑裙偎?。如今薛家肯要您,已是天大的面子了!難不成,您還真想著那負(fù)心薄幸的柳公子?他早跟著他家表妹去了江南,何曾還記得您這落魄小姐?”
女子聞言,哭聲更悲,肩膀劇烈聳動,卻不再反駁,只是喃喃道:“……原以為……總有一線指望的……如今,竟是連這院子也住不得了……”
林曦靜靜地看著。這是一出典型的、舊式家族中女性的悲劇。家族的沒落,父兄的無能,將她當(dāng)作換取利益的籌碼,推給一個年老富商做填房。曾經(jīng)的戀人早已遠(yuǎn)去,青春與夢想在深宅大院里無聲地凋零。張愛玲筆下,那些在婚姻市場上待價而沽、最終淪為家族犧牲品的女子,如白流蘇、葛薇龍,她們的影子,似乎與眼前這位“陳小姐”重疊在了一起。華麗袍子下爬滿的蚤子,便是這無可逃脫的命運。
他心中并無太多波瀾,穿越以來,他見過更慘烈的生死,更宏大的悲劇。但這種細(xì)碎的、屬于人間的、被時代和禮教一點點磨滅希望的悲哀,卻另有一種刺人的力量。他想起了溯光者(小謝)生前的遭遇,何嘗不也是被命運與負(fù)心人所困?只是小謝化為了厲鬼,而這位陳小姐,卻連做鬼的資格都沒有,只能活著忍受這漫長的凌遲。
他正欲離開,那老嬤嬤卻又壓低聲音道:“小姐,老奴聽說……這宅子……不太干凈。前幾日有丫鬟說夜里聽到井邊有哭聲……老爺急著打發(fā)您出門,怕是也有這層緣故……您還是早些離了這是非之地吧!”
井邊?林曦心中一動,看向院中那口古井。莫非,那井中的陰氣,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有同類盤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