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仙翁的青色遁光,并非逃向什么光明的彼岸,而是如同一只受傷的鳥兒,倉惶地扎進了一片更加深邃、更加無序的幽冥裂隙之中。這里沒有方向,沒有時間感,只有永恒的混沌與破碎的光影。各種扭曲的空間碎片、逸散的能量流、以及不知名存在的殘響,構成了一片充滿“噪音”的虛空。這并非聲音的噪音,而是存在層面的干擾與污染,是比凈魂池的污濁更加本質的混亂。
林曦緊緊抱著懷中那團光芒幾乎熄滅、氣息微弱到難以察覺的光繭。小謝最后的意念“走!”,與其說是指引,不如說是一種瀕臨徹底消散前的、用盡全力的推送。她將自己殘存的一切,化作了助他逃離的最后一縷推力。此刻的光繭,冰冷、沉寂,像一塊即將燃盡的炭。林曦的通言印貼近它,只能接收到一片無邊無際的、象征意識湮滅的“白噪音”。救贖?他剛剛似乎完成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劫持”,但被劫持的對象,卻已處在消亡的邊緣。這巨大的悖論,讓他的行動充滿了荒誕感。
遁光在一處相對穩(wěn)定、形似巨大隕石碎片的漂浮物上停了下來。葛仙翁顯出身形,他的青袍有些凌亂,臉色蒼白,顯然對抗東岳帝君的神念并強行突破禁制,對他消耗極大。他看了一眼林曦懷中那團死寂的光繭,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神色,有惋惜,有無奈,也有一絲……如釋重負?
“暫時安全了?!备鹣晌痰穆曇魩еv,“這里是‘間隙之地’,三不管地帶,東岳府的觸角暫時伸不過來。”
林曦抬起頭,目光沒有焦點地望向這片混沌的虛空,聲音沙?。骸八趺礃恿耍俊彼麊柫艘粋€自己都知道答案的問題。
葛仙翁沉默片刻,緩緩道:“靈種的核心,在最后關頭燃燒了大部分本源,對抗帝君威壓,為你我爭取了剎那的機會。這種燃燒……近乎不可逆。她的意識,可能已經散入這片混沌,或者,只剩下最本源的、無法辨識的一點靈光,被封存在這軀殼里?!彼噶酥腹饫O,“就像……一顆被挖空了果肉的種子外殼?!?/p>
林曦的身體晃了一下。盡管早有預感,但聽到這近乎宣判的話語,他依然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所有的努力,穿越陰陽,對抗判官,闖入禁地,最終換來的,竟是這樣一個結果?他救出的,只是一具空殼?這像極了存在主義戲劇中最殘酷的一幕:所有的行動都失去了指向的對象,意義在終點前轟然倒塌。
“為什么?”林曦喃喃道,像是在問葛仙翁,又像是在問這片虛無,“您為什么要幫我們?您明明可以……”
“可以置身事外?”葛仙翁打斷他,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弧度,“是啊,可以。在東岳府做個安分守己的仙官,循規(guī)蹈矩,直到天地寂滅。但是……林曦小友,你看這幽冥界域,看似秩序井然,等級森嚴,實則內里早已腐朽不堪。崔鈺之流,不過是冰山一角。東岳帝君……他維護的,與其說是天道,不如說是他那不容置疑的權威和一套早已僵死的秩序。”
他的目光也變得有些空洞,望向混沌深處:“這靈種,是個異數。她的出現,她的掙扎,甚至她此刻的沉寂,都像一根刺,扎進了這潭死水。我?guī)退?,或許……也是在幫我自己,尋找一個答案,一個關于這幽冥世界是否還有‘改變’可能的答案。盡管這個答案,現在看來,如此令人失望?!?/p>
葛仙翁的坦誠,讓林曦感到一絲意外。這位仙官并非純粹的正義使者,他更像一個在體制內感到窒息、試圖尋找出路的迷茫者。他的救助,帶著某種自我救贖的試探性質。這使他們的關系,不再是簡單的拯救與被拯救,而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共犯”或“同路人”,在絕望的邊緣相互依存。
“現在……我們該怎么辦?”林曦抱著光繭,感覺它正在一點點變冷。這片混沌的“間隙之地”并非久留之所,東岳府的追捕隨時可能到來。而小謝,似乎已經無可挽回。
葛仙翁沉思良久,目光再次落在那光繭上,眼中閃過一絲決斷:“還有一個地方……或許有一線生機。但那里,比東岳府更加危險,更加……不可預測。”
“哪里?”
“歸墟?!备鹣晌掏鲁鰞蓚€字,聲音凝重,“萬流歸寂之地,也是萬物起始之源。傳說那里是連天道都無法完全籠罩的絕對混沌地帶,一切秩序在那里都會失效,但同時,也蘊含著最本初的、創(chuàng)造與毀滅的力量?;蛟S……只有在那片絕對的‘靜默’中,才能隔絕一切幽冥噪音,讓這點最本源的靈光,有機會重新凝聚?!?/p>
歸墟?林曦在現代社會的零星知識里,似乎聽過這個名詞,代表著終極的虛無與終結。去那里?豈不是自投死路?
“那幾乎是十死無生之地?!备鹣晌炭粗?,“即便是全盛時期的我,也不敢輕易涉足。而且,一旦進入歸墟,我們與外界的所有聯系都將中斷,東岳府找不到我們,我們也可能永遠迷失在其中。你……愿意賭上這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嗎?”
林曦低頭,看著懷中那團微弱的光。小謝的臉龐仿佛在光暈中若隱若現,帶著一絲解脫,又似乎有一絲未竟的期待。他想起了她談論未來世界時眼中的光,想起了她撞向血符時的決絕。她已經賭上了所有,自己還有什么可猶豫的?
在這片充滿噪音與混亂的幽冥邊緣,救贖的道路,不是通向光明,而是指向更深邃的黑暗與靜寂。這像極了面對核爆后殘破世界的幸存者,拯救不是重建繁華,而是在廢墟中尋找一顆還能發(fā)芽的種子。
“我去?!绷株氐穆曇艉茌p,卻異常堅定。他不再去想成敗,不再去計較得失。這趟旅程的意義,或許就在于過程本身,在于這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對命運的最后一次反抗。就像那些背負著創(chuàng)傷的人們,他們的救贖,并非抵達某個完美的終點,而是在泥濘中艱難前行時,彼此確認的那份真實的存在感。
葛仙翁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什么。他再次催動遁光,這次的方向,是朝著那片連光線都似乎會被吞噬的、更深沉的黑暗。林曦抱緊光繭,閉上了眼睛。他將通言印的感知力提升到極致,不再去分辨那些混亂的幽冥噪音,而是全力傾聽著懷中那幾乎消失的、屬于小謝的最后一點“心跳”。
在萬劫不復的旅程中,傾聽彼此微弱的真實,這本身,或許就是對抗全宇宙噪音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