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這些天是真提不起精神,工部那邊派來的工匠幾次遞消息,說火藥的材料備齊了,想請他去看看圖紙細節(jié),他都只擺擺手讓人家先看著辦。
東宮的廊檐下,他能對著那棵老槐樹蹲半天?;睒淙~被風吹得簌簌響,他就盯著葉尖兒晃悠,眼神空落落的,像丟了魂。小太監(jiān)端來的點心擱在石桌上,涼了也沒動一口,倒是桌上那本沒寫完的書冊,被他翻來覆去摩挲得邊角都卷了毛。
有時蹲累了,他就挪到窗邊,趴在窗臺上看宮墻外的天。云彩飄得慢,他的心思也跟著飄,一會兒想大哥這會兒是不是正在田埂上跑,一會兒又琢磨皇爺爺那邊的牛痘試驗有沒有進展,想著想著,眼圈就悄悄紅了。
常氏看他這模樣,心疼得不行,叫人燉了他愛吃的冰糖雪梨,坐在他身邊輕聲哄:“允熥,要不娘帶你去御花園逛逛?那邊的菊花開得正好呢。”
他搖搖頭,聲音悶得像堵了棉花:“不去,娘,我就在這兒等大哥回來?!?/p>
常氏見他這般執(zhí)拗,嘆了口氣,伸手將他攬進懷里,指尖輕輕撫過他柔軟的發(fā)頂:“傻孩子,你大哥吉人天相,跟著你父親巡訪,身邊護衛(wèi)重重,定會平安回來的?!?/p>
朱允熥把臉埋在母親衣襟上,悶悶地哼了一聲,聲音帶著未散的稚氣,卻又透著股與年齡不符的沉郁:“娘,我怕?!?/p>
“怕什么?”常氏心頭一緊,摟得更緊了些。
“怕歷史……怕那些躲不掉的坎兒?!敝煸薀椎穆曇艉磺?,帶著點哽咽,“大哥要是出事,我……”他沒再說下去,只是肩膀微微發(fā)顫。
常氏雖聽不懂“朱允熥說的怕歷史”是什么意思,卻能感受到兒子話語里的恐懼。她拍著他的背,柔聲安撫:“別胡思亂想,你皇爺爺是天子,你父親是儲君,咱們皇家的孩子,哪能被些個虛無縹緲的東西嚇?。磕愦蟾鐝男【徒Y(jié)實,又懂事,定能順順利利的?!?/p>
朱允熥抬起頭,眼眶紅紅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獸:“可天花……那東西不講道理的?!?/p>
“天花?”常氏的聲音猛地拔高,臉上的溫柔瞬間被驚懼取代,她一把攥住朱允熥的手腕,指尖涼得像冰,“你說什么天花?哪里來的天花?”
朱允熥被母親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她——常氏的臉色霎時褪盡了血色,嘴唇微微哆嗦,眼里的驚恐像被踩住尾巴的貓,連帶著聲音都發(fā)顫:“允熥,你……你聽誰說的?這病……這病不是早就沒在宮里露頭了嗎?”
她的手勁大得驚人,朱允熥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卻不敢作聲。他知道,這恐懼刻在這個時代每個人的骨子里——天花就像索命的無常,不管是皇親國戚還是平頭百姓,沾上了就是九死一生。當年宮里爆發(fā)過一次,那時候他還沒出生,只聽老人說,宮墻里的白幡掛了整整三個月,哭聲就沒斷過。
“娘……”朱允熥小聲喚道,想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常氏猛地回過神,低頭看見兒子緊蹙的眉頭和被自己攥得發(fā)紅的手腕,心尖像被針扎了一下,慌忙松開手,聲音里滿是自責:“哎喲,娘這是……這是做什么呢!”
她趕緊拉過朱允熥的手腕,用溫熱的掌心輕輕揉搓著那片紅痕,指尖微微發(fā)顫:“疼不疼?都怪娘,娘一聽見那兩個字就慌了神,竟忘了輕重……”
常氏一邊揉著朱允熥發(fā)紅的手腕,一邊定了定神,聲音里仍帶著未散的顫抖,卻多了幾分急切:“允熥,你跟娘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你怎么會提起天花?是不是宮里……是不是有什么風聲了?”
朱允熥看著母親眼底的惶恐,心里揪了一下。他知道瞞不住,卻又怕說出來更讓母親擔心,支吾著說道:“也……也不是有風聲,就是……就是我聽人說,這病厲害,怕大哥在外頭不小心遇上……”
“外頭?”常氏的心又提了起來,手不自覺地收緊,“你大哥身邊有那么多護衛(wèi),怎么會遇上?再說巡訪的地方都是太平地界,哪會有這東西?”話雖如此,她的聲音卻沒了底氣——天花這東西,從來不管什么太平不太平,一旦冒頭,便是滅頂之災。
她拉著朱允熥在窗邊坐下,輕輕拍著他的背,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允熥,你跟娘說實話,是不是聽到什么具體的事了?比如……比如哪個地方鬧了這???還是……還是宮里有人在傳什么?”
朱允熥看著母親緊張的樣子,終究還是搖了搖頭:“沒有具體的事,娘,就是我自己瞎想。您也知道,我總擔心大哥嘛。”他不想把呂氏的陰謀說出來,怕母親更添憂慮,只能含糊帶過,“不過娘您放心,我那牛痘法子是真的管用,只要大哥回來就種上,保準沒事?!?/p>
常氏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見他眼神懇切,不像是說謊,這才稍稍松了口氣,卻依舊愁眉不展:“但愿如此吧。這病……真是想都不敢想?!彼龂@了口氣,摟過朱允熥,將下巴抵在他的發(fā)頂,“等你皇爺爺忙完這陣,娘就去求他,讓他派最得力的人去接你父親和大哥,務必護著他們平平安安回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