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給老工匠包扎傷口的手頓了頓,指尖沾著的藥汁涼絲絲的,像順著皮膚鉆進了心里。
老工匠還在低聲道謝,渾濁的眼睛里閃著淚光,大概這輩子都沒想過,金枝玉葉的皇子會親手給自己治傷??芍煸薀卓粗稚蠈訉盈B疊的老繭,看著那道深可見骨的凍瘡,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堵著——今天救了這一個,明天呢?工部里還有多少雙這樣的手?天下的工匠又有多少?
他想起前幾日在大本堂,先生說工匠技藝再精,也只是“奇技淫巧”,登不得大雅之堂。當時他還跟先生爭辯,說蓋宮殿、造農(nóng)具哪樣離得開工匠,結(jié)果被先生訓斥“本末倒置”,罰抄了三遍《中庸》。
那時只當是先生古板,此刻摸著老工匠手背上凸起的筋骨,才猛地回過味來——這天下的規(guī)矩,早就被儒家那群人定死了。
皇帝坐龍椅,靠的是儒家編的“君權(quán)神授”;官員治理地方,靠的是儒家的“仁義道德”;連科舉取士,考的也是儒家的經(jīng)史子集。他們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讀書”二字,其實早被圈死了——只讀儒家的書,才算讀書;只走科舉的路,才算正途。
工匠?那是“勞力者”,是“小人”,是儒家眼里“君子不齒”的存在。
朱允熥幫老工匠系好繃帶,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自己的袖口。他想起自己偷偷畫的“鐵筆”圖紙,想起上次讓工部匠人做的滑輪組,那些東西明明能省力、能提效,可儒生們看他的眼神,總帶著點“殿下玩物喪志”的惶恐。
為什么?
因為儒家說“安守本分”,說“祖宗之法不可變”。你搞這些新東西,就是在挑戰(zhàn)他們定的規(guī)矩,就是在說他們的“經(jīng)史子集”不是萬能的。他們能容得下貪官污吏,容得下空談?wù)`國的酸儒,卻容不下一個想讓刨子更順手的工匠,容不下一個想讓寫字更快的“鐵筆”。
就像那地動儀。張衡造出來的時候,能測千里之外的地震,多了不起?可儒家說這是“炫技”,說“天道無常,非人力可測”,結(jié)果呢?圖紙沒了,技藝斷了,到如今,竟沒幾個人知道漢朝曾有過這樣的寶貝。
自己現(xiàn)在搞的這些,跟張衡又有什么兩樣?
在大本堂里背“仁義禮智信”,轉(zhuǎn)身來工部搗鼓“鐵筆滑輪”,看似兩邊都沾著,其實兩邊都不搭。儒家嫌他不務(wù)正業(yè),工匠們怕他惹來是非,再過一百年,等自己百年之后了,這些東西怕是也逃不過被丟進垃圾堆的命。
朱允熥走到窗邊,看著院子里堆著的木料。陽光照在上面,能看見木紋里嵌著的細塵,像極了這大明的天下——表面光鮮,里子早被儒家的規(guī)矩堵得密不透風。
他想起皇爺爺朱元璋。老朱夠狠吧?殺貪官、誅勛貴,朝堂上的血都能染紅金水橋,可他動得了儒家嗎?動不了。他得靠這些人寫史書,靠這些人教化百姓,靠這些人維護“君為臣綱”的秩序。到最后,還不是得讓皇子們讀儒家的書,讓科舉考儒家的經(jīng)?
這就是現(xiàn)實。儒家就像一張網(wǎng),早就把大明的根脈纏死了。
要么,就乖乖鉆進這張網(wǎng)里。把“鐵筆”圖紙燒了,把機器拆了,在大本堂里把文章背得滾瓜爛熟,跟那些士大夫稱兄道弟,將來當個“循規(guī)蹈矩”的藩王,讓工匠們繼續(xù)在寒風里凍著,讓那些能讓日子變好的技藝,在“奇技淫巧”的罵聲里慢慢失傳。
要么,就把這張網(wǎng)撕破。
可撕破網(wǎng),得有多大的力氣?
朱允熥摸了摸腰間的玉佩,那是父皇朱標給的,刻著個“穩(wěn)”字??伤F(xiàn)在覺得,這“穩(wěn)”字,有時候就是“窩囊”的另一種說法。
他想起剛才那個小吏,不過是個芝麻大的官,敢對著流血的工匠喊“有幾個腦袋夠砍”,憑什么?就憑儒家說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他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覺得工匠的命不值錢,覺得只要按著儒家的規(guī)矩來,再狠的話都說得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