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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寶鈔之爭（二）（第2頁）

朱允熥臉上的喜色淡了下去，他低下頭，手指摳著書頁的邊角，聲音悶悶的：“孫兒……孫兒還沒想出萬全的法子?！?/p>

“哦？”朱元璋挑眉，“你不是引經(jīng)據(jù)典說得頭頭是道？怎么到了法子上，就沒主意了？”

“皇爺爺，這事兒難就難在這兒。”朱允熥抬起頭，眼里沒了先前的雀躍，多了幾分凝重，“寶鈔是紙做的，印一張才費多少本錢？可換來的卻是實打?qū)嵉募Z食、布匹、兵器。朝廷印它，是圖個方便，圖個一本萬利?？烧驗樗杀镜?，才麻煩——”

他頓了頓，掰著手指頭數(shù)：“第一，朝廷要是少印了，看著是穩(wěn)住了價值，可民間的小作坊呢？他們偷偷仿著寶鈔的樣子印，用粗紙濫墨，印出來的假鈔看著跟真的差不多，拿到市面上混著用。百姓分不清真假，收了假鈔就等于白丟了錢，久而久之，真鈔也沒人敢信了?！?/p>

“第二，”朱允熥的聲音壓得更低，“北元蒙古余部，還有沿海的倭寇，他們要是也仿著印咱們的寶鈔呢？拿著假鈔來買咱們的絲綢、茶葉、鐵器，換走的是真東西，留下的卻是一堆廢紙。咱們防得住境內(nèi)的小賊，防不住境外的狼啊。他們印得越多，咱們的寶鈔就越不值錢，最后吃虧的還是咱們自己?！?/p>

朱元璋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手指攥成了拳頭。朱允熥說的這些，他不是沒想過，只是先前總覺得憑著朝廷的威嚴(yán)能壓下去，此刻被點破，才更覺棘手。

“那依你看，這寶鈔是留也不是，廢也不是？”朱元璋的聲音里帶著幾分疲憊。打天下難，治天下更難，連一張紙鈔都藏著這么多門道。

“孫兒不敢說廢?！敝煸薀讚u搖頭，“畢竟眼下朝廷用錢的地方多，真要是全換成金銀銅錢，鑄錢得費多少銅？運錢得費多少力？可要是還像現(xiàn)在這么印……”他沒再說下去，只是看著案上的寶鈔樣本，那上面印著的“大明通行寶鈔”幾個字，此刻看著竟有些刺眼。

朱元璋沉默了許久，殿里靜得能聽見香爐里香灰落下的聲音。他忽然拿起一枚銀幣，放在寶鈔旁邊，一實一虛，一沉一輕，對比得格外鮮明。

“你說的這些，朕知道了?！敝煸熬従忛_口，聲音里聽不出喜怒，“這事容朕再想想。你先下去吧，好好盯著工部鑄錢，別讓那些工匠偷工減料。”

朱允熥知道，這已是洪武皇帝能給的最好答復(fù)。他躬身行禮，抱著書冊退了出去。走到殿門口時，回頭望了一眼，見朱元璋還坐在案前，盯著那枚銀幣和寶鈔出神，背影在燭火下顯得有些佝僂。

朱允熥抱著書冊走出乾清宮，晚風(fēng)吹在臉上，帶著幾分涼意，卻吹不散心里的沉甸甸。皇爺爺雖沒說死，可那沉默里的糾結(jié)，他看得明白。這寶鈔的事像團亂麻，繞得人心里發(fā)堵，他腳步一轉(zhuǎn)，沒回東宮，反倒往馬皇后的坤寧宮去了。

坤寧宮里總是暖融融的，剛到門口就聞見淡淡的藥香——馬皇后這幾日偶感風(fēng)寒，太醫(yī)正讓人煎著調(diào)理的湯藥。守在門口的宮女見是他，忙笑著掀了簾子：“殿下可來了，皇后娘娘剛還念叨您呢?！?/p>

朱允熥輕手輕腳走進去，見馬皇后正靠在軟榻上，手里捏著串紫檀佛珠，見他進來，臉上頓時漾起笑意：“熥兒來了？怎么這副模樣，眉頭皺得跟你皇爺爺似的?！?/p>

“奶奶?！敝煸薀装褧鴥酝赃叺男咨弦环牛瑴惖杰涢竭呑?，小嘴一癟，“孫兒方才跟皇爺爺說寶鈔的事，說得心里堵得慌。”

馬皇后拍了拍他的手，聲音溫溫柔柔的：“我約摸著也能猜到幾分。你皇爺爺那人，認(rèn)死理，可心里頭比誰都盼著百姓好過。你跟他說不通？”

“也不是說不通，”朱允熥撓撓頭，“他聽了孫兒說的史書，也沒再發(fā)脾氣，就是……就是光嘆氣，不說話。孫兒說寶鈔印多了不行，少印了又怕假鈔，連外頭的敵人都可能仿著印，換咱們的東西，他就更沉默了。”

馬皇后拿起旁邊的帕子，替他擦了擦額角沒干的汗：“這事兒啊，難就難在兩全。你皇爺爺打了一輩子仗，見慣了缺衣少食的日子，總想著手里的錢能多些，能應(yīng)付萬一?？蛇@錢的道理，又不是越多越好，得像你說的，得‘實在’?！?/p>

“就是這話！”朱允熥眼睛一亮，“可道理誰都懂，做起來難啊。奶奶，您說皇爺爺會不會聽進去？我真怕他還像以前那樣，硬著頭皮印下去?！?/p>

馬皇后笑了，指腹輕輕摩挲著他的頭頂：“你皇爺爺啊，看著兇，心里頭軟著呢。他當(dāng)年在濠……夜里都睡不著覺。如今自己做了皇帝，哪能真看著寶鈔變成廢紙？他只是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畢竟，承認(rèn)自己先前的法子有不妥，對他那樣的人來說，不容易?！?/p>

她頓了頓，拿起小幾上的一枚新鑄銀幣，放在手里掂了掂：“你這孩子，倒是比你皇爺爺活絡(luò)。知道用金銀幣打個底子，讓百姓先有個實在的東西攥著。這就像走路，先踩穩(wěn)了腳，再慢慢調(diào)整步子，總比一跤摔了強?！?/p>

朱允熥看著馬皇后溫和的眼睛，心里的煩躁漸漸散了。他往奶奶身邊靠了靠，聲音軟軟的：“還是奶奶懂道理。孫兒就是急，怕再拖下去，百姓更苦了?！?/p>

“急也沒用?！瘪R皇后把銀幣放回他手里，“你皇爺爺心里有數(shù)。等過幾日，我身子好些了，陪他去御花園走走，旁敲側(cè)擊提兩句。有些話，從他老婆子嘴里說出來，比從你們小輩嘴里說出來，入耳些?！?/p>

朱允熥眼睛一亮，用力點頭：“還是奶奶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