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不大不小的雨連下了三日,把應(yīng)天府的暑氣滌蕩得干干凈凈,卻滌不去文官集團(tuán)里彌漫的焦灼。儲可求家的事像根刺,扎在每個文官心頭——那“大明見聞報”登出來的齷齪,明著是儲家的丑,暗地里卻像懸在所有官員頭頂?shù)膭?,誰也保不齊哪天自家后院的事會被扒出來,晾在大庭廣眾之下。
最先坐不住的是翰林院的幾位老翰林。這些人一輩子鉆研孔孟,最重綱常體面,見朱允熥一個五歲孩童,借著皇孫的身份辦報,專挑官員家眷的陰私說事,只覺得是“離經(jīng)叛道”“敗壞風(fēng)氣”。
這日午后,雨剛停,翰林院學(xué)士宋濂便拄著拐杖,領(lǐng)著三位同僚往吏部尚書吳琳府上走。青石板路濕漉漉的,倒映著幾人蒼老的身影,宋濂的眉頭皺得像擰在一起的麻繩:“吳大人,再不能任由那‘大明見聞報’胡鬧了!儲可求的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連街頭乞丐都編著段子唱,咱們這些為官的,臉面都被踩在地上了!”
吳琳正在書房整理卷宗,見幾位老臣來訪,心里已猜到七八分。他放下手里的毛筆,嘆了口氣:“宋先生的意思,下官明白??赡鞘腔侍珜O殿下,又是陛下疼愛的孫兒,咱們能怎么辦?”
“怎么辦?”另一位翰林編修周衡性子急,忍不住插話,“自然是上奏陛下,請陛下規(guī)范那報社!總不能讓他拿著筆墨當(dāng)?shù)蹲樱焯於⒅蹅児賳T的家事捅!儲可求的夫人是有錯,可家丑不可外揚,關(guān)起門來打也好、休也好,總能了斷,如今被登在報上,連帶著禮部的體面都沒了,這像什么話?”
宋濂點點頭,接過話頭:“周大人說得是。咱們?yōu)楣僖蝗?,誰還沒個三妻四妾?后院里哪能事事清凈?若是哪家妻妾真出了差錯,或是子弟頑劣,自有家規(guī)國法處置,哪容得一個孩童拿著報紙四處張揚?今日他敢登儲家的事,明日就能登張家、李家的事,長此以往,官員的體面何在?朝廷的威嚴(yán)何在?”
吳琳摩挲著案上的硯臺,沉吟道:“可陛下的性子你們也知道,最恨官員藏私,當(dāng)年胡惟庸案,多少官員因隱瞞不報掉了腦袋。那報社雖說登的是家丑,可也算‘揭露弊病’,陛下未必會覺得不妥。”
“這就是咱們要拿捏的分寸了?!彼五啙岬难劬镩W過一絲精明,“咱們不能直說要關(guān)報社——那是觸陛下的逆鱗,畢竟報社也登了農(nóng)桑政令,看著像是‘體察民情’的樣子。咱們要說的是‘規(guī)范’,是‘不可逾越禮法’,是‘莫要因私廢公’。”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咱們得湊齊十幾位大臣,聯(lián)名上奏,言辭要懇切,姿態(tài)要強硬,就說那報社登載官員家眷陰私,已引得朝野不安,若不嚴(yán)加約束,恐生禍亂。陛下素來護(hù)短,見咱們?nèi)绱岁囌?,定會動怒,斥?zé)咱們小題大做?!?/p>
“然后呢?”周衡追問。
“然后咱們就‘退而求其次’?!彼五ノ⑽⒁恍?,“順勢請陛下定下規(guī)矩:報社可登政令、可載民生,但若涉及官員私事,需得經(jīng)吏部、禮部核查,確系有礙綱常者方可登載,且不得指名道姓,更不可添油加醋。如此一來,既能保住陛下的面子,又能捆住那報社的手腳,豈不是兩全其美?”
吳琳眼睛一亮:“宋先生這法子妙!既沒明著跟皇太孫作對,又能把這事納入規(guī)矩里。畢竟誰家還沒點糟心事?真被那報社盯緊了,誰也扛不住?!?/p>
“可不是嘛。”旁邊一位老御史嘆了口氣,“就說我那遠(yuǎn)房侄子,在應(yīng)天府當(dāng)推官,前陣子納了個妾,原是商戶之女,性子潑賴,跟正妻鬧得不可開交。這要是被那報社的人瞧見,添油加醋寫出去,說什么‘推官寵妾滅妻’,我那侄子的前程怕是就毀了!”
“還有禮部的王主事,”周衡補充道,“他老母親重男輕女,逼著兒媳婦苛待庶女,這事要是被捅出去,寫上一句‘禮部官員縱容母虐女’,他還有臉在禮部待著?”
你一言我一語,幾位老臣越說越覺得后怕,先前的猶豫漸漸變成了篤定。宋濂站起身,拐杖往地上一頓:“就這么辦!明日早朝,咱們便聯(lián)名上奏,務(wù)必讓陛下給個說法!”
消息像長了腿,一夜之間就在文官圈子里傳開了。贊同的人不少,尤其是那些家里后院不算清凈的官員,紛紛托人傳話,愿意在奏折上署名。到第二日卯時,湊齊的簽名竟有二十七位,上至六部尚書,下至翰林院編修,幾乎涵蓋了文官集團(tuán)的各個層級。
早朝時分,太和殿內(nèi)氣氛凝重。洪武大帝剛處理完幾件地方要務(wù),宋濂便顫巍巍地出列,雙手捧著奏折,朗聲道:“陛下,臣等有本上奏!”
老朱眼皮抬了抬,看著下面黑壓壓一片跪著的文官,眉頭微蹙:“何事?這么多人聯(lián)名,是天塌了不成?”
宋濂叩首道:“陛下息怒。臣等所奏,關(guān)乎朝堂體面、官員綱紀(jì)。淮王殿下所辦‘大明見聞報’,近日登載禮部侍郎儲可求家眷私會之事,雖系事實,卻鬧得滿城風(fēng)雨,街頭巷尾編謠傳謠,已令百官不安,百姓輕慢朝廷……”
他話沒說完,老朱便笑了,笑聲里帶著幾分戲謔:“哦?登了點真事,就成了‘不安’‘輕慢’?那儲家的事,若是真干凈,還怕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