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幣正式發(fā)行那日,應天府的官倉前早早排起了長隊。百姓們揣著家里攢下的碎銀子、散銅錢,還有一沓沓皺巴巴的寶鈔,伸長脖子望著倉門口那桿掛著“銀幣兌換處”木牌的旗桿,臉上又期待又忐忑。
“聽說了嗎?一兩碎銀子能換一枚新銀幣,不多不少,分量足著呢!”排在隊尾的老農掂著手里的布包,里頭是他攢了半年的碎銀,邊角都磨得發(fā)亮。旁邊的婦人接口道:“我家那口子昨兒特意去銀鋪稱了,咱這三錢碎銀,正好能換三枚一錢的小銀幣,比以前用剪刀鉸銀子方便多了!”
隊伍緩緩前移,輪到一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時,他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一層層打開,里面是十幾塊大小不一的碎銀,最大的不過半兩,最小的只有指甲蓋大。負責兌換的吏員拿起戥子,一塊塊稱過,又用小刷子刷去銀屑,朗聲報數(shù):“共計一兩三錢七分,可換壹兩銀幣一枚,三錢銀幣一枚,七分……按市價折成銅錢七十文。”
漢子看著吏員從木匣里拿出兩枚銀幣,白花花的,邊緣帶著整齊的齒紋,背面的嘉禾紋顆顆分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冰涼的觸感帶著沉甸甸的實在勁兒,比手里的碎銀看著體面多了?!斑@……這就成了?”他還有些不敢信,先前總怕官府兌換時克扣分量。
“錯不了!”吏員笑著把銀幣和銅錢遞給他,“您看這上面的印鑒,還有齒紋,朝廷定的規(guī)矩,一兩就是一兩,半點不差?!睗h子把銀幣揣進懷里,又摸了摸,咧開嘴笑了,轉身就往街角的糧鋪跑,想趕緊用新錢買袋米試試。
旁邊的兌換窗口,有個掌柜模樣的人正用銀子兌換銀幣。他捧著厚厚一疊寶鈔,臉上帶著些猶豫,可看著前面的人換得順利,也咬了咬牙遞了過去?!鞍垂賰r,銅錢七百文,換銀幣七錢。”吏員清點完銅錢,給他遞過一枚七錢的銀幣。掌柜接過,對著光看了又看,喃喃道:“總算有個實在東西攥著了?!?/p>
人群里不時響起驚嘆聲。有婦人拿著新銀幣給孩子看,孩子伸手去抓,被她連忙按?。骸靶⌒男?,這可是新錢,別摔了!”有小販把剛換來的銀幣揣在懷里,跑回攤位就掛出牌子:“今日可用新銀幣交易,一枚壹兩銀幣換三斗米!”
到了午后,官倉前的隊伍依舊不見短。有個老婆婆拄著拐杖,讓孫子扶著來兌換,顫巍巍地掏出個布包,里面是幾枚磨損嚴重的舊銅錢?!澳堋軗Q個小錢嗎?”她聲音發(fā)顫。吏員仔細清點,笑著說:“夠換一枚一錢的銀幣,您拿著買些針頭線腦正合適。”老婆婆接過那枚小小的銀幣,對著太陽照了又照,眼里泛起淚光:“活了大半輩子,頭回見這么齊整的錢……”
夕陽西下時,官倉前的木牌旁堆起了小山似的碎銀和銅錢,而百姓們揣著新銀幣,或去糧鋪買米,或去布莊扯布,街頭巷尾都能聽見“當啷”的銀幣碰撞聲。有個書生模樣的人站在報欄前,指著上面的《錢幣法》念給眾人聽:“……不得損毀,不得私鑄……”聽的人連連點頭,手里的銀幣仿佛更沉了些——這不僅是錢,更是朝廷給的安心。
銀幣推行的事漸漸步入正軌,朱允熥卻沒閑著。這些日子,他借著去城外作坊查看鑄幣進度的由頭,總繞去應天府周邊的鄉(xiāng)野地頭轉悠,眼睛盯著那些閑置的荒地、廢棄的舊窯,心里打著自己的小算盤。
他想辦個工廠。
這念頭在心里盤桓了許久。新錢流通開了,百姓手里有了實在的進項,可光有錢還不夠,得讓他們有活干、有手藝學,日子才能真正紅火起來。他想仿著后世的法子,建個集紡紗、織布于一體的作坊,用改良的工具提高效率,再把織出的布匹按市價賣給商戶,一來能讓附近的百姓有份穩(wěn)定的營生,二來也能試試規(guī)?;a的路子。
可這事,他打定主意不告訴朱元璋。
朱允熥太了解自家皇爺爺了。老朱出身農家,對“農本商末”的道理奉若圭臬,總覺得百姓就該守著田地耕作,搞這些“奇技淫巧”的作坊,怕不是要動搖根本。再者,辦工廠要占地、要招工、要花錢,哪一樣都得驚動官府,若是讓老朱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頓訓斥,說不定還會直接把他的想法摁下去。
“小劉子,你說城南那片荒地怎么樣?”這日,朱允熥又從城外回來,一進東宮就拉著小太監(jiān)嘀咕,“離運河近,取水方便,旁邊還有個廢棄的磚瓦窯,拆了正好能改造成廠房?!?/p>
小劉子一臉為難:“殿下,那地可是官田,要想買下來,得經(jīng)過戶部備案,還得陛下點頭……”
“所以才不能讓皇爺爺知道啊?!敝煸薀捉器锏卣UQ?,“咱們不買官田,去看看有沒有百姓手里的私地要賣。實在不行,租也行。”
他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里面是這陣子攢下的銀幣,還有些從馬皇后那兒討來的私房錢。“這些錢先頂著,不夠再想辦法?!彼嗔说嗖及跋日覀€靠譜的管事,把地弄到手,悄悄把廠房搭起來,等機器轉起來、出了成品,生米煮成熟飯,皇爺爺就算知道了,也未必會真拆了我的場子?!?/p>
小劉子還是發(fā)怵:“可要是被陛下知道您瞞著他……”
“知道了再說?!敝煸薀着牧伺乃募绨?,眼里閃著一股闖勁,“這事要是成了,能讓多少百姓有飯吃?到時候皇爺爺看到實實在在的好處,說不定還會夸我呢?!?/p>
接下來的日子,朱允熥愈發(fā)忙碌。白天,他照常去工部盯著鑄幣,或是去乾清宮陪朱元璋說話,裝作一副只關心新錢流通的樣子;到了傍晚,就換上常服,帶著小劉子和幾個信得過的工匠,偷偷去看地、查舊窯、找懂行的老農打聽水源和路況。
他還讓人畫了紡紗機、織布機的改良圖樣,比照記憶里的樣式,一點點琢磨細節(jié),光是畫廢的圖紙就堆了半箱。有工匠看著圖紙直咂舌:“殿下,這機器看著簡單,真要做出來,怕是得費不少功夫。”
“費功夫也得做?!敝煸薀字钢鴪D紙,“你看這錠子,多繞幾圈線,效率就能提一倍;還有這踏板,腳一踩就能帶動梭子,比手扔快多了。真做出來,保準比現(xiàn)在的織布機好用?!?/p>
為了掩人耳目,他把工匠們叫到東宮的偏院干活,對外只說是在改良農具。每日里,偏院的打鐵聲、刨木聲此起彼伏,朱允熥時不時就鉆進去盯著,臉上沾了灰也顧不上擦,倒比當初琢磨新錢時更上心。
這日,他正蹲在地上看工匠組裝紡紗機的機架,小劉子匆匆跑進來,壓低聲音道:“殿下,陛下讓人來問,您這幾日怎么總往后院跑,是不是又在搗鼓什么新鮮玩意兒?”
朱允熥心里一緊,連忙起身拍了拍衣服:“就說我在改水車,想讓農田灌溉方便些?!彼D了頓,叮囑道,“千萬別露了破綻?!?/p>
小劉子應聲去了,朱允熥望著那初具雛形的機器,心里既期待又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