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看出他的局促,反倒笑得更溫和了些:“蘇先生不用多禮,我今日來,就是以一個想好好做生意的晚輩身份,來請教先生的?!彼匾馓掷砹死硇淇诘慕鹁€,那動作自然又矜貴,更坐實了蘇文茂的猜測。
小劉子上前一步,低聲道:“我家公子誠心請先生幫忙,先生不必拘謹。”那語氣,雖是吩咐,卻帶著對朱允熥的恭敬。
蘇文茂深吸一口氣,慢慢松開算盤,躬身行了個更鄭重的禮:“不知殿下有何吩咐?草民……定當盡力?!?/p>
朱允熥沒否認身份,只是擺了擺手:“說了叫先生,就別喊殿下了。我找先生,是為賬目上的事,先生若能幫我把布莊和糖坊的賬理清楚,讓百姓得實惠,我保先生往后不必再守著這破廟討生活。”他說話時,月光照在他那身華貴的長衫上,流淌出細碎的光,襯得他眉眼愈發(fā)清俊。
蘇文茂抬起頭,望著眼前的少年。那身衣裳雖貴,卻穿得妥帖,沒有半分張揚,反而透著股沉穩(wěn)。他忽然明白,為什么這少年敢說“讓百姓得實惠”——那不是空泛的口號,是站在更高處,真的看見過百姓的難處,也真的想做些實在事的底氣。
他握緊了算盤,聲音比剛才沉穩(wěn)了許多:“殿下既信得過草民,草民便斗膽應(yīng)下。只是草民有個請求,賬目上的事,得由草民說了算,哪怕是殿下,也不能強改一個數(shù)字。”
“自然?!敝煸薀姿鞈?yīng)道,抬手拂過衣襟上的流云紋,“我要的是明白賬,不是糊涂賬。”
朱允熥見蘇文茂應(yīng)下,眉眼頓時舒展,抬手道:“先生既愿屈就,咱們這就去便民樓看看,住處和章程,今晚便能定下?!?/p>
蘇文茂略一遲疑,看了眼破廟里的干草堆和那只舊算盤——那是他落魄時唯一的家當。朱允熥瞧出他的顧慮,對身后的護衛(wèi)使了個眼色,護衛(wèi)會意,上前將那只算盤小心包好,又將蘇文茂幾件疊得整齊的舊衣裳收攏進包袱。
“先生的東西,自然得帶著?!敝煸薀仔Φ?,“往后在便民樓安了家,這些念想也能陪著你。”
蘇文茂喉頭微動,拱手道:“多謝殿下。”
一行人才出破廟,就見巷口停著輛青篷馬車,雖無龍紋裝飾,卻用的是上好的烏木,車輪包著厚銅,一看便知是宮里規(guī)制。朱允熥先上了車,又回頭對蘇文茂道:“先生請?!?/p>
蘇文茂深吸一口氣,彎腰鉆進車廂。車內(nèi)鋪著軟墊,角落里燃著一小爐安神香,與破廟的草腥氣截然不同。他局促地將手放在膝上,倒比面對前東家時更顯拘謹。
朱允熥卻沒在意這些,徑直道:“便民樓里有間后院,原是給管事們住的,我讓人收拾出兩間,一間給先生當住處,一間當賬房,筆墨算盤都備齊了,先生看合不合用?”
“殿下費心了。”蘇文茂道,“草民粗陋,有個落腳處便好?!?/p>
“那可不成?!敝煸薀讚u頭,“先生是來幫我做事的,吃住總得舒坦些,不然怎么安心算賬?”他頓了頓,又道,“工錢的事,我想定在每月五兩銀子,若是布莊和糖坊的賬目能理順,盈利了再加兩成紅利,先生覺得如何?”
這話一出,蘇文茂猛地抬頭。五兩銀子,抵得上他在“福記”當賬房時的三倍,還要加紅利,這待遇實在超出預(yù)期。他原以為能有口飯吃便好,沒承想這位殿下如此大方。
“殿下,這……太多了?!碧K文茂訥訥道。
“不多?!敝煸薀讛[手,“能讓布莊扭虧為盈,讓糖坊打開銷路,這點銀子算什么?我要的是能做事的人,不是只懂省錢的賬房。
次日天剛亮,朱允熥送走蘇文茂去布莊熟悉賬目,便帶著小劉子往應(yīng)天府大牢去。馬車駛過朱雀大街時,他掀起簾角,看晨光里漸漸熱鬧的街市,心里卻想著另一個人——小劉子昨日補報的消息里,提了個叫周顯的飯館老板。
據(jù)說周顯開的“聚鮮樓”曾是應(yīng)天府頭一份的紅火,炒的菜、燉的湯,連宮里的太監(jiān)都常偷偷去打包??砂肽昵耙粓觥巴抖景浮?,客人吃出了人命,查來查去沒抓到真兇,官府便拿他這個老板頂了罪,定了秋后問斬,如今正關(guān)在大牢里。
“聚鮮樓的廚子,據(jù)說能把尋常白菜做出肉味來?!毙⒆釉谝慌阅钸?,“可惜了,好好的生意,就這么毀了?!?/p>
朱允熥沒接話,指尖在膝上輕輕敲著。他要找的不只是個會炒菜的廚子,是個能把“吃”做成生意的人——便民樓里雖有小茶館,卻缺個像樣的飯鋪,若能讓周顯來經(jīng)營,憑著他的本事和名氣,定能聚攏人氣。更重要的是,小劉子查得清楚,那投毒案背后,是同行眼紅,買通地痞下的黑手,周顯實屬冤枉。
大牢門口陰氣森森,獄卒見了朱允熥的腰牌,忙不迭地躬身引路。走過潮濕的甬道,牢門鐵鎖“嘩啦”作響,周顯就關(guān)在最里頭的牢房,頭發(fā)胡子亂糟糟的,身上的囚服沾著污漬,卻依舊能看出腰背挺直的模樣。
“周老板?”朱允熥站在牢門外。
周顯緩緩抬頭,眼里布滿血絲,卻透著股不服輸?shù)膭牛骸澳奈???/p>
“我想請你出去,重開飯館?!敝煸薀组_門見山,“你的案子,我查過了,是被人構(gòu)陷的?!?/p>
周顯愣了愣,隨即苦笑:“這小孩莫不是拿我尋開心?我是待斬的死囚,誰能說放就放?”
朱允熥沒多言,只對身后的獄卒道:“去告訴你們府尹,就說東宮朱允熥要提周顯,即刻放人?!?/p>
獄卒臉色驟變,哪敢怠慢,連滾帶爬地去了。周顯看著朱允熥,眼里滿是震驚,他雖落魄,卻也聽出“東宮”二字的分量,再看這少年衣著華貴,氣度非凡,哪里是什么普通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