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著大本堂還有段路,就聽見里面?zhèn)鱽矸蜃又v授《中庸》的聲音,抑揚(yáng)頓挫,透著股子慢條斯理的莊重。朱元璋腳步一頓,示意內(nèi)侍在外等候,自己悄悄走到窗根下,往里瞅。
這不瞅還好,一瞅更讓他詫異。
角落里,朱允熥正坐得筆直,手里捧著本書,看得專注。陽光落在他側(cè)臉上,映得那截脖頸線條都透著股安靜勁兒。夫子講到“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時,他還微微蹙著眉,像是在琢磨什么,全然沒了往日在糖坊里咋咋呼呼的模樣。
“這……”朱元璋咂咂嘴,心里頭跟揣了只兔子似的,又驚又奇。
他原以為這小子是被搶了銀子賭氣,跑去大本堂搗亂,或是找個由頭跟夫子吵架,好讓自己把他拎回來——畢竟這是他慣用的招數(shù)。可眼下這情形,哪有半分搗亂的樣子?分明是真在聽課。
正看著,夫子提問:“‘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諸位以為,如何方為‘修身以道’?”
堂中皇子皇孫們七嘴八舌地應(yīng)答,多是些“克己復(fù)禮”“躬行仁義”的套話。朱元璋聽得眼皮子打架,正想轉(zhuǎn)身,卻聽見角落里傳來朱允熥的聲音。
“學(xué)生以為,‘修身’不在空談,而在實處?!?/p>
朱元璋腳步一頓,又湊回窗邊。
就見朱允熥站起身,手里還捏著那本《商君書》,卻沒提商賈之事,只道:“如農(nóng)夫修身,在于勤耕不輟,讓田畝增產(chǎn);如工匠修身,在于精研技藝,讓器物耐用;如為官者修身,在于體恤民情,讓百姓安樂。所謂‘道’,未必全在書本里,也在田埂上、工坊里、街巷里。”
夫子眉頭又皺了起來,顯然不認(rèn)同這“離經(jīng)叛道”的說法,卻沒像剛才那樣駁斥,只淡淡道:“殿下此言,未免失之淺白?!?/p>
朱允熥卻不辯解,只躬身坐下,繼續(xù)看書,仿佛剛才的話只是隨口一提。
窗外的朱元璋卻看得心頭一動。
這小子,沒說假話。他說的“修身”,是他在糖坊里親眼見的、親手做的,帶著股子泥土和蔗糖的實在氣,比那些“之乎者也”聽著糙,卻更對他的胃口。
“嘿,這小兔崽子……”朱元璋嘴角忍不住往上翹,眼里的驚訝漸漸變成了幾分琢磨。
他原以為搶了銀子,這小子至少得鬧上十天半月,沒想到竟憋出這么個法子來——跑去大本堂啃書本,還用自己那套道理跟夫子掰扯。
是想明白了?還是憋著別的主意?
朱元璋摸了摸下巴,忽然覺得這比看他在糖坊撒潑有意思多了。他沒進(jìn)去打擾,轉(zhuǎn)身往回走,腳步輕快了不少,嘴里還哼起了當(dāng)年在濠州時聽的小調(diào)。
“有意思,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