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指間的流沙,嘩啦啦就滑過了兩月。朱允熥揣著書本往大本堂跑的身影,從晨光熹微到暮色沉沉,愣是沒斷過??赡嵌溲?,就像裝了篩子,先生講經(jīng)論道時,他盯著窗外出神。
一日,紅墻外頭掛起了紅燈籠,串成串兒像糖葫蘆,風(fēng)吹過就晃悠悠,撞得影子在地上打旋兒。朱允熥正托著下巴數(shù)燈籠,就聽年幼皇叔們?nèi)氯拢骸耙^年啦!父親說讓自己藩王叔叔們都回京,宮里要擺百戲宴呢!”
他手一抖,筆桿“啪嗒”掉在硯臺里,墨汁濺得像朵黑牡丹。猛地想起兩月前那句“罰你抄《女誡》百遍”,后背噌地冒出汗來——壞了!光顧著數(shù)冰棱看麻雀,那本子上還空著大半呢!
正撓頭犯愁,忽聽殿外傳來銅鈴響,太監(jiān)尖細(xì)的嗓音像根細(xì)針:“陛下有旨,召各位小爺去暖閣領(lǐng)年禮!”朱允熥跟著人潮往前挪,心里打著鼓,眼瞅著前面的小皇叔們領(lǐng)了金元寶,后面的郡主抱了錦緞,輪到他時,太監(jiān)遞過個紅布包,沉甸甸的。
打開一瞧,嚯!里頭躺著副骨牌,象牙雕的,上頭刻著“長命百歲”。正愣神,就聽龍椅上那人笑哈哈:“咱允熥最愛擺弄這些小玩意兒,拿回去跟兄弟們耍,輸贏別當(dāng)真,圖個樂子!”
朱允熥臉“騰”地紅了,攥著骨牌往回跑,衣角掃過暖閣的銅鶴,“哐當(dāng)”一聲撞了個滿懷——哎唷!這不是三日前說要教他騎射的燕王叔嗎?燕王朱棣撿起飛散的骨牌,挑眉笑:“喲,允熥這是揣了寶貝,急著回去分贓?。俊?/p>
他手忙腳亂撿牌,嘴里嘟囔:“四叔,才不是!是……是先生說骨牌能算數(shù)理,我回去研究學(xué)問呢!”話沒說完,鼻尖就被彈了一下,燕王朱棣刮他鼻子:“允熥,就這點(diǎn)出息!待你長大來四叔北平府里,讓廚子給你炸馓子,管夠!”
朱允熥捂著鼻尖往后縮了縮,小眉頭擰成個疙瘩,嘴一撇:“四叔,我才不吃你的馓子呢!”
“四叔別蒙我!”朱允熥往后蹦了半步,小下巴抬得老高,“這馓子油汪汪的,炸得金黃金黃,一看就擱了三勺油!吃多了準(zhǔn)長痘,到時候臉上鼓得跟那剛灌漿的石榴似的,多丑!”
他說著還使勁皺了皺鼻子,仿佛已經(jīng)聞到了那股子膩人的油味:“再說了,咱大明的皇子皇孫,哪能總惦記這些油炸物?史書上寫的‘君子遠(yuǎn)庖廚’,可不是讓咱天天圍著油鍋轉(zhuǎn)!要吃也得吃些清潤的,比如蓮子羹、銀耳湯,養(yǎng)身又養(yǎng)心,比這滿嘴油星子強(qiáng)多了!”
“噗嗤——”燕王朱棣剛端起茶杯,一口茶水差點(diǎn)噴出來,忙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指著朱允熥笑罵:“你這小子,才多大點(diǎn)年紀(jì),倒教訓(xùn)起長輩來了?”
旁邊的秦王朱樉也撫著胡須直樂:“允熥這話在理,卻也透著股小大人的模樣!看來是被先生教得好,連飲食都講究起‘養(yǎng)身養(yǎng)心’了。”
太子朱標(biāo)走過來,伸手揉了揉朱允熥的頭頂,眼底滿是笑意:“就你懂得多?剛才是誰盯著廚房的糖糕流口水來著?”
朱允熥被戳穿,小臉一紅,梗著脖子辯解:“那、那是糖糕!又不是油炸的!”
滿殿的笑聲更響了,連一直板著臉的朱元璋都繃不住,嘴角咧開個明顯的弧度,指著他對馬皇后道:“你看這孩子,倒像個小夫子似的,一套一套的。”
馬皇后笑著拉過朱允熥,往他手里塞了塊蜜餞:“行了,知道你懂道理??熳鲁园桑露履愕男∽彀?。”
朱允熥吃了起來,宴席也開得熱鬧,青瓷碗碟流水似的往上送,清蒸的鰣魚帶著魚鱗,油亮的烤鴨冒著熱氣,連那道冰糖肘子都顫巍巍的,裹著琥珀色的糖汁。朱允熥扒拉著碗里的山珍海味,眼角余光瞥見大哥朱雄英正被幾位王爺圍著,手里捧著一卷紅綢包裹的軸子,那是蜀王朱椿剛送的祝壽詩,字里行間全是“英資天縱”“儲貳之選”的話。朱雄英紅著臉推辭,卻被朱元璋一嗓子打斷:“拿著!你是咱的長孫,這點(diǎn)體面還當(dāng)不起?”
朱標(biāo)坐在父親下首,正接過代王朱桂遞來的玉如意,那玉料通透,綠得像春日的湖水?!按蟾?,這是臣在大同尋來的暖玉,據(jù)說能安神,您日日批奏折費(fèi)神,正好用得上。”朱桂嗓門洪亮,震得朱允熥耳朵嗡嗡響。朱標(biāo)笑著謝了,轉(zhuǎn)手就遞給身后的太監(jiān):“收著吧,回頭給父皇泡酒?!敝煸啊昂摺绷艘宦?,嘴角卻翹得老高:“就你會做人?!?/p>
朱允熥往嘴里塞了塊芙蓉魚肉時,忽聽“哐當(dāng)”一聲,原來是周王朱橚碰倒了酒杯,酒液濺在朱雄英的錦袍上。朱橚嚇得臉都白了,忙掏出帕子去擦:“哎呀,臣該死!”
朱雄英卻笑著按住他的手:“五叔不妨事,一件衣裳罷了?!闭f著起身轉(zhuǎn)了個圈,“您看,這料子經(jīng)臟,擦了就沒痕跡?!敝煸霸谂钥吹命c(diǎn)頭:“咱雄英就是穩(wěn)重,比你爹小時候強(qiáng)多了。”朱標(biāo)在一旁無奈地笑——又拿自己小時候調(diào)皮搗蛋說事。
殿外忽然傳來絲竹聲,是教坊司的人來了,吹拉彈唱鬧得更歡。魯王朱檀捧著個紫檀木盒上來,打開一看,里面是顆鴿蛋大的東珠,在燭火下亮得晃眼?!伴L孫殿下,這是臣在兗州海邊尋來的,據(jù)說夜里能發(fā)光,給您當(dāng)鎮(zhèn)紙正好。”朱雄英剛要推辭,朱元璋卻道:“讓你收就收著,將來給你兒子當(dāng)念想?!睗M殿又是一陣哄笑,朱雄英的臉比那東珠還紅。
朱雄英雖才九歲,卻已學(xué)著大人模樣拱手,奶聲里帶著認(rèn)真:“謝十叔厚贈。此珠璀璨,侄兒愧受了。十叔有心,雄英記著了。往后定當(dāng)勤勉,不負(fù)十叔期許?!闭f著還微微躬身,雖動作稚嫩,那份客套里倒透著幾分規(guī)矩,惹得周圍人都笑起來。
朱雄英仰起臉,大眼睛亮晶晶的繼續(xù)道:“十叔若得閑,常來東宮坐坐,雄英給您剝新采的蓮子?!蹦悄佑止杂钟卸Y,讓滿殿氣氛更添了幾分暖意。
朱檀被他這小大人模樣逗得朗聲笑起來,伸手揉了揉朱雄英的頭頂,語氣溫厚:“好,好!十叔記下了。待長孫課業(yè)不忙時,叔定去東宮瞧你。
倆人笑聲還沒落,就見晉王朱棡從懷里掏出個沉甸甸的錦囊,“嘩啦”一聲倒在桌上,竟是堆成小山似的狼牙!個個磨得光滑,還串著紅繩,在燭火下閃著幽光。
“大侄子,你看這個!”朱棡門像敲鑼,指著狼牙得意道,“這是咱在漠北親手敲下來的,狼王的牙!掛在箭囊上,保準(zhǔn)百發(fā)百中!”
朱雄英的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圓溜溜的,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枚狼牙,仿佛它是一件極其珍貴的寶物。然而,僅僅是輕輕一碰,他便像觸電般迅速縮回了手,然后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說道:“謝三叔厚愛!只是這狼牙太過貴重,雄英實在是受之有愧啊……”
朱棡見狀,連忙擺手道:“哎,侄兒,你這是說的哪里話?”說著,他毫不遲疑地將那枚狼牙直接塞進(jìn)了朱雄英的懷中,“你爹當(dāng)年學(xué)習(xí)射箭的時候,可都沒有這么好的東西呢!這狼牙可是我特意為你挑選的,希望你將來在騎射方面能夠超越你爹,那才叫給咱們老朱家爭臉呢!”
坐在上首的朱元璋看著這一幕,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就你這粗魯?shù)男宰?,還真是一點(diǎn)都沒變啊!雄英可是要讀書的,要這些兇巴巴的玩意兒有啥用?”盡管嘴上這么說著,他卻并沒有出手阻攔,反而轉(zhuǎn)頭對朱雄英說道:“既然你三叔一片心意,那你就收著吧,別辜負(fù)了他的好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