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的光景,如指間沙般倏忽而過。
應天府的空氣里,似乎總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肅殺之氣。刑場之上,鼓聲擂過,人頭落地的悶響成了這段時日里不算罕見的背景音。三個月,三萬余顆頭顱滾滾而落,有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勛貴,有盤剝地方的污吏,血痕濺在青石板上,又被雨水沖刷,反復幾次,連那石頭的紋理里都像是浸了股子腥氣。
東宮之內(nèi),朱標的眉頭就沒舒展過。
他幾乎是日日往奉天殿跑,有時是清晨剛披上衣袍,有時是深夜批閱完奏折,腳步匆匆,帶著一身疲憊,卻總要在朱元璋面前跪上許久。
“父皇,”朱標的聲音帶著難以掩飾的沙啞,連日的勸諫讓他嗓音都有些受損,“再殺下去,地方官署已是十室九空。蘇松一帶,府衙里連能提筆判案的推官都湊不齊了,各縣的賦稅文書堆積如山,驛站的驛丞走了大半,軍情傳遞都遲滯了……”
朱元璋坐在龍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椅臂上的雕紋,眼神沉得像深潭。他沒看朱標,只是淡淡道:“腐肉不剜,好肉也得爛掉。這些蛀蟲,留著便是禍根?!?/p>
“兒臣明白父皇肅清吏治的苦心,”朱標額頭抵著冰涼的金磚,語氣懇切,“可官署是國之骨架,如今骨架都要散了。地方百姓有冤無處訴,錢糧無人收,流民漸多,長此以往,恐生民變?。 ?/p>
“民變?”朱元璋終于抬眼,目光銳利如刀,“是貪官污吏逼得百姓活不下去才會民變!朕現(xiàn)在殺的,就是這些禍根!標兒,你心善,但治天下,光靠善可不夠!”
朱標重重叩首:“兒臣不敢質(zhì)疑父皇,但如今州縣之中,有的地方連收稅的小吏都找不到了,百姓想納糧都不知道交給誰。地方運轉(zhuǎn)不靈,受損的還是百姓??!
朱元璋猛地一拍龍椅扶手,震得案上奏折都顫了顫,目光里翻涌著怒意與不容置喙的決斷:“運轉(zhuǎn)不靈?那就讓他們接著轉(zhuǎn)!”
他霍然起身,龍袍下擺掃過金磚,發(fā)出簌簌聲響,聲音里帶著當年空印案時那股子狠厲:“標兒忘了洪武九年的事了?還有洪武十五年在空印文書上動手腳的官,朕沒立刻砍了他們的腦袋,不就是讓他們戴著鐐銬在衙門里接著當差?白天判案收糧,晚上鎖進囚牢,新官到任那日,便是他們伏法之時!”
朱標臉色一白,額上青筋跳了跳??沼“傅膽K狀他如何能忘?那些戴著枷鎖處理公務的官員,枷鎖摩擦著皮肉,膿血浸透了官袍,卻還要強撐著批閱文書,稍有差池便是鞭笞。那時地方衙門口總飄著血腥味,官員們?nèi)巳俗晕?,卻也硬是把積壓的公務清了個干凈。
“父皇,”他聲音發(fā)緊,帶著哀求,“空印案時那般……已是迫不得已。如今這般大規(guī)模留用戴罪之官,他們心懷恐懼,辦差難免急躁出錯,萬一苛待了百姓……”
“出錯?”朱元璋冷笑一聲,踱步到朱標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像淬了冰,“他們敢出錯?鐐銬鎖著的是身子,更是他們的命!新官到任前,差事辦得好,或許還能留個全尸;辦得不好,朕讓他們?nèi)遗阒八?!百姓?他們怕的是官不作為,不是官戴枷鎖!只要稅能收上來,冤屈能遞上來,誰在乎堂上坐的是個戴鐐銬的官?”
他轉(zhuǎn)身望向殿外,仿佛能穿透宮墻看到各地衙署的景象:“傳朕旨意,各地涉案官員,罪不至立刻問斬的,暫且摘了烏紗,戴上鐐銬留任原職。吏部把新選的官員名錄趕緊擬出來,派快馬送下去,每到一縣,先讓新官看著舊官交接完差事,隨即押赴刑場正法!”
“父皇!”朱標膝行兩步,幾乎要碰到朱元璋的靴角,“如此一來,官場上上下下都成了驚弓之鳥,誰還敢實心任事?再說鐐銬加身,行動不便,萬一耽誤了政務、斷獄這些急務……”
朱元璋眉頭擰成個疙瘩,喉間發(fā)出一聲沉哼,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壓:“咱說行,就行!”
他俯身一把攥住朱標的胳膊,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龍袍袖口掃過金磚,帶出一陣風:“你當咱愿意這么干?這些官,一個個吃著朝廷的俸祿,揣著自家的小九九,不把刀架在脖子上,他們能把心思用在差事上?”
朱標被攥得生疼,卻不敢掙扎,只聽得父親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子狠戾:“咱已經(jīng)決定了!你小嵬子少在這兒跟咱掰扯!”
他猛地松開手,朱標踉蹌著往后退了半步,朱元璋指著他的鼻子,眼神里是帝王獨有的霸道:“你想寬宥,想施仁政,那是你的想法!等將來你坐了這龍椅,你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
“但現(xiàn)在現(xiàn)在咱是皇帝!這天下的規(guī)矩,得按咱的來!咱說讓他們戴鐐銬接著干,他們就得干!誰要是敢磨蹭,咱不光砍他的頭,連帶他老家的祖墳都得刨了!”
朱標嘴唇哆嗦著,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被朱元璋一眼瞪了回去:“別再勸了!再勸,咱就當你是跟這些貪官污吏一伙的!”
朱標伏在地上,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里衣。父親那話像塊冰錐,扎得他心口發(fā)緊。他太清楚這位父皇的性子了,一旦認準的事,八頭牛都拉不回。
勸不動了,是真勸不動了。
朱標閉了閉眼,腦子里竟不合時宜地閃過小時候的光景。那時他要是犟著不聽話,父皇惱了,抄起案頭的皮帶就會落下來,雖不至于真?zhèn)顒庸?,那火辣辣的疼卻能記好幾天,宮里人私下里都叫“皮帶炒肉”。
罷了,罷了。
他深吸一口氣,將那些到了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