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一陣風(fēng)似的沖出乾清宮,廊下侍立的小劉子見他跑得急,忙顛顛地跟上來:“殿下,您慢著點,這地磚滑!”
“別啰嗦,快跟我去書房!”朱允熥腳下不停,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雀躍,“皇爺爺要瞧《史記》和那幾本食貨志,咱們得趕緊找出來!”
小劉子心里咯噔一下,暗道這幾位“老祖宗”可不好伺候——殿下書房里的書堆得跟小山似的,經(jīng)史子集混在一處,上次太傅要找本《論語集注》,倆人翻了半個時辰才從一堆雜記里扒出來。他一邊快步跟上,一邊小聲問:“殿下,您標(biāo)的那些書……還記得擱哪兒了?”
朱允熥猛地頓住腳,臉上的喜色褪了大半,撓了撓頭:“好像……是在靠窗的那個書架第三層?不對,前兒我翻《農(nóng)桑輯要》的時候,好像把它們挪到書桌底下的木箱里了?”
小劉子嘴角抽了抽,這位小爺?shù)挠浶韵騺硎恰坝眠^就忘”,書房里的書全憑心情擺放,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找不著。倆人急急忙忙沖進東宮書房,果然見滿屋狼藉——案上堆著沒看完的《武經(jīng)總要》,地上散落著幾本話本,靠窗的書架第三層塞著半摞兵法,哪有什么史書的影子。
“快,分頭找!”朱允熥擼起袖子,一頭扎進書堆里,“你去翻書桌底下的木箱,我去看床榻邊的矮柜!”
小劉子應(yīng)了聲,蹲下身去拖書桌底下的木箱。那箱子沉甸甸的,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拽出來,掀開蓋子一看,里面全是些舊賬本和工匠畫的農(nóng)具圖樣,翻了半天也沒見著書頁的影子。
朱允熥在矮柜里翻得滿頭大汗,把一疊《太平廣記》扒開,底下露出本《后漢書》,卻不是要找的《史記》。他又去翻書架頂層,踩著凳腳夠了半天,抽下來一本《楚辭》,差點被掉落的灰塵迷了眼。
“奇怪,我明明標(biāo)的是紅簽,怎么找不著了?”朱允熥急得直跺腳,額前的碎發(fā)都汗?jié)窳?,“皇爺爺還在乾清宮等著呢,要是讓他等急了……”
話沒說完,小劉子忽然“哎”了一聲,從一堆被壓在底下的策論里抽出幾冊線裝書:“殿下您看!這是不是?”
朱允熥湊過去一看,眼睛頓時亮了——最上面那本正是《史記》,封面上貼著他親手標(biāo)的紅簽,旁邊還壓著《漢書》和《宋史》,簽子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卻是他特意標(biāo)注的“貨幣事”字樣。想來是前幾日看策論時隨手壓在了下面。
“就是這個!”他一把搶過來,拍了拍書上的灰,又仔細檢查了一遍,見紅簽標(biāo)注的幾頁都夾著小紙條,這才松了口氣,“快走快走!”
倆人抱著書往乾清宮趕,路上朱允熥還不忘叮囑:“一會兒見了皇爺爺,你就站在旁邊別說話,我來指給他看?!毙⒆舆B連點頭,看著自家殿下抱著書快步前行的背影,心里暗暗嘀咕:這位小爺今兒是真上心了,但愿陛下能聽進去幾分。
快到乾清門時,朱允熥忽然停下,理了理被風(fēng)吹亂的衣襟,又把書冊按順序摞好,才深吸一口氣,邁著小步子往里走。
皇爺爺,皇爺爺!您看看,孫兒沒騙您吧!”
朱允熥人還在殿門口,帶著氣喘的聲音就先飄了進去,懷里抱著的書卷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封面上的紅簽在日光下格外顯眼。
朱元璋正坐在案前,手里摩挲著那枚銀幣,聽見動靜抬眼望去,見他額角還掛著汗珠,懷里的書冊卻抱得緊緊的,嘴角不由得幾不可察地動了動,語氣卻依舊沉穩(wěn):“跑這么急做什么?書找著了?”
“找著了找著了!”朱允熥幾步跑到案前,小心翼翼地把書冊攤開,一本本擺好,指著最上面的《史記·平準(zhǔn)書》,獻寶似的道,“皇爺爺您看,這上面寫著呢,‘秦兼天下,幣為二等:黃金以溢名,為上幣;銅錢識曰半兩,重如其文,為下幣’。您瞧,秦朝就知道用黃金和銅錢當(dāng)貨幣,黃金貴重,銅錢實在,從來沒聽說靠印紙片子當(dāng)錢的?!?/p>
說著,他又翻開《漢書·食貨志》,手指點著其中一頁:“還有這個,漢武帝的時候,也用過白鹿皮幣,可那玩意兒太貴重,只能王侯之間用,百姓日常還是靠五銖錢。為啥?因為五銖錢分量足,成色穩(wěn),鑄得少了不夠用,鑄得多了就貶值,所以朝廷死死盯著鑄錢的銅料,不敢亂來。這就跟咱們種莊稼似的,得按著地力來,多了就收不上好糧食。”
朱元璋的目光落在書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他認得,只是平日里批閱奏折忙得腳不沾地,少有功夫靜下心來看這些。此刻聽朱允熥一句句解釋,再聯(lián)想到自己登基以來寶鈔的流通狀況,眉頭漸漸擰了起來。
朱允熥見他神色微動,趕緊又捧過《宋史·食貨志》,翻到自己夾了紙條的地方:“皇爺爺您再看宋朝的交子,一開始多好啊,‘富民十六戶連保,印造交子’,百姓拿著交子能換銅錢,就跟咱們現(xiàn)在拿寶鈔想換東西一樣??珊髞沓呀蛔邮樟巳?,‘不蓄本錢而增造無藝’,就是說庫里沒有那么多銅錢頂著,還一個勁兒地印,結(jié)果呢?‘交子一貫,僅直錢百文’,最后百姓見了交子就躲,跟見了廢紙似的?!?/p>
他抬起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朱元璋:“孫兒不是說寶鈔不好,是說印多了就壞了規(guī)矩。就像皇爺爺您定的法度,要是朝令夕改,百姓就不信了;這錢要是印得沒個準(zhǔn)數(shù),百姓手里的寶鈔越來越不值錢,慢慢也就不信了呀?!?/p>
朱元璋沉默地看著書頁上的記載,又看了看案上的新鑄銀幣,指尖在“不蓄本錢而增造無藝”那幾個字上反復(fù)摩挲。他想起前幾日陜西布政使的奏折里提過,當(dāng)?shù)匕傩沼脤氣n交易時,總要先問一句“能折多少銅錢”,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地方官辦事不力,此刻想來,怕是癥結(jié)早就在這“增造無藝”上了。
朱允熥見他半天不說話,心里有些發(fā)慌,小聲補充道:“孫兒想著,要是咱們的寶鈔也像宋朝交子剛開始那樣,庫里存多少金銀銅錢,就印多少寶鈔,百姓拿著寶鈔隨時能換金銀,他們自然就信了。就像這新鑄的銀幣,沉甸甸的,誰見了都知道值當(dāng),因為它本身就值錢啊?!?/p>
朱元璋聽了朱允熥的話,指尖在案幾上輕輕敲著,目光沉沉地看著他:“照你這么說,這寶鈔是留不得?可你方才也說了,印寶鈔成本低,朝廷用著方便。真要改,你有法子解決這些麻煩?”
朱允熥臉上的喜色淡了下去,他低下頭,手指摳著書頁的邊角,聲音悶悶的:“孫兒……孫兒還沒想出萬全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