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民樓的日頭,總比別處醒得早些。天剛蒙蒙亮,負責開門的老張就已提著銅鑰匙候在門口,聽見街對面?zhèn)鱽硖羲虻哪_步聲,便知道時辰差不多了。他摸出懷里的油布,把朱漆大門上的銅環(huán)擦得锃亮,這才“嘩啦”一聲拉開門閂——門軸是新上的桐油,轉動時帶著股清潤的香,混著遠處面坊飄來的麥香,成了便民樓每日的第一縷氣息。
樓里的鋪子,數(shù)北角的“布莊”最是特別。別家鋪子的掌柜都是卯時末才到,這里的伙計卻要提前半個時辰來,賬房先生手里捧著的賬本比自家孫子還親,翻開來,每一頁都記著“青布三十匹”“藍花布十五匹”,末尾還得批注“昨日售罄,今日補倉”。
“把那批新到的暗紋錦緞掛最里頭。伙計剛搬來的布卷,“防止粗布混在一處,那是給官宦家眷預備的,尋常百姓看了眼熱,卻未必買?!彼f話時,指尖在一匹月白色的細布上撫過,那布是朱允熥讓人改良的“綿綢”,比尋常綢緞厚實,比棉布滑爽,摸著像揉皺的云,是樓里賣得最俏的款式。
伙計們手腳麻利,不多時,貨架上就掛滿了各色布料??客獾你^子上,是靛藍、赭石、灰褐這些耐臟的顏色,一匹匹卷得整齊,標簽上用炭筆寫著“一尺八文”;往里些,是印著纏枝蓮、回字紋的花布,標簽上多了兩文錢,卻依舊堆得像小山;最里頭的木架上,才是那些帶暗紋的錦緞,用細麻繩系著,標簽上的字小了些,卻透著貴氣——朱允熥說了,“百姓要實在,富戶要體面,兩樣都得顧著”。
剛到辰時,樓里就陸續(xù)來了客人。第一個跨進門的,多半是城西的張嬤嬤,她總提著個竹籃,籃里裝著給孫兒做肚兜的碎布,來這兒專挑“尺頭布”——就是剪裁時剩下的邊角料,一尺只要三文錢,做雙鞋、縫個補丁正合適。
“李管事,今兒有沒那青灰色的尺頭?”張嬤嬤瞇著眼往貨架上瞅,“昨兒那匹藍花的,給我家老頭子做了個煙荷包,街坊都夸好看?!?/p>
李管事笑著從柜臺下翻出個布包:“給您留著呢,足有三尺,夠做個袖套了?!彼缽垕邒呷兆泳o,總把整齊些的邊角料給她留著,結賬時還會多塞一小綹紅線,“拿去給孫兒縫個虎頭,喜慶。”
張嬤嬤笑得合不攏嘴,攥著布往柜臺去,路過南頭的成衣鋪時,忍不住停下腳——那不是朱允熥的產(chǎn)業(yè),是城南王裁縫開的分店,掛著些現(xiàn)成的衣裳,有短褂、長褲,還有給孩童做的小襖,針腳雖不如宮里精細,卻比自家縫的周正。王裁縫正拿著件青布短褂給客人比劃:“您看這針腳,密得像芝麻,穿三年都磨不破,才六十文,比您買布自己做還劃算。”
客人是個挑夫,黝黑的臉上淌著汗,卻仔細地捏著褂子的袖口:“里頭的襯布牢不牢?我挑擔子時總磨袖口?!?/p>
“您摸摸?!蓖醪每p把袖口翻過來,“用的就是北角那‘允熥布莊’的綿綢,滑溜,還耐磨,您就是天天磨,半年都壞不了?!彼@話半真半假——襯布確實是從布莊拿的,卻不是綿綢,是稍次些的細棉布,只是這話聽著實在,挑夫果然爽快地付了錢,臨走時還回頭瞅了眼布莊的方向,像是在盤算下次要不要自己扯布做件新的。
巳時到了,樓里漸漸熱鬧起來。東頭的糧行是朝廷的產(chǎn)業(yè),掌柜的是戶部派來的老吏,戴著頂方帽,算盤打得噼啪響,卻總被百姓圍著問“新米到了沒”;西頭的雜貨鋪是個姓劉的寡婦開的,賣些針頭線腦、鍋碗瓢盆,柜臺上擺著個瓦罐,誰要是沒帶夠錢,能先賒著,記在罐子里的竹牌上;只有北角的布莊,安安靜靜的,卻總有人進進出出,伙計們的“您慢走”和布料摩擦的“窸窣”聲,混在糧行的吆喝、雜貨鋪的討價里,倒像溪水里的石頭,沉穩(wěn)得讓人安心。
有個穿綢緞的婦人走進布莊,身后跟著個丫鬟,一進門就皺著眉:“怎么這么多平民百姓?”她是知府家的三奶奶,聽說這樓里有新奇布料,特意來瞧瞧,卻被迎面走來的賣菜老漢撞了下,手里的帕子掉在地上。
李大叔忙讓伙計撿起來,用干凈的布擦了擦:“夫人莫怪,樓里人多,難免磕碰。您是來扯布的?新到了批杭綢,帶著暗花,做件夾襖正合適。”
三奶奶接過帕子,瞥了眼貨架上的綿綢,語氣帶著挑剔:“這布看著倒還行,就是花色太素凈,沒什么新意?!?/p>
“夫人要是嫌素,咱們可以給您繡上花。”李大叔指著柜臺后的小繡架,“這是樓里請的繡娘,就在這兒現(xiàn)繡,您要牡丹、要鳳凰,都能繡,就是得多等三日?!?/p>
三奶奶眼睛一亮——她原以為這平民樓里只有粗布,沒想到還有這般細致的活計。她伸手摸了摸杭綢,又看了看繡架上的樣片,那鳳凰的尾羽繡得層層疊疊,比府里的繡娘還多三分靈動。
“那就來兩匹杭綢,繡上鳳凰戲牡丹?!比棠虜[了擺手,“錢不是問題,只要做得好。”
李大叔應著,讓伙計裁布,自己則在賬本上記下“杭綢兩匹,繡工銀五錢”。他知道,這樣的客人不多,卻能撐起布莊的體面,更重要的是,她們回去后說一句“便民樓的布不錯”,比貼十張布告都管用。
午時的日頭最烈,樓里的人卻沒少。南頭的茶館是百姓開的,掌柜的搬了幾張桌子在天井里,賣些粗茶和燒餅,供人歇腳。有個穿短打的漢子正捧著茶碗,跟同桌的人說:“昨兒在布莊扯了匹灰布,給我那小子做了件學堂的褂子,先生見了都說‘這布看著就精神’?!?/p>
同桌的人笑他:“你小子舍得?往常不都買尺頭布湊活?”
“這不是賺了點錢嘛?!睗h子嘿嘿笑,“再說那布是真劃算,一尺才八文,比市集上便宜兩文,做件褂子才花四十文,夠值當?shù)??!?/p>
夜幕降臨時分,朱允熥拿著賬本坐在燈下,手指劃過一頁頁記錄,眉頭漸漸皺起。今日布莊的收入明細列得清清楚楚,布料成本、伙計工錢、攤位雜費加起來,竟比賣出的貨款還多出一小截。
他指尖在“虧損”二字上頓了頓,嘆了口氣。白日里看著客人來來往往,以為生意不錯,沒承想細算下來竟是賠了。旁邊的伙計見他愁眉不展,小聲勸道:“殿下,剛開張難免的,再過些日子熟客多了,總會好的。”
朱允熥搖搖頭,翻開另一本賬冊:“不是開張的事,是定價太急了。當初想著讓利給百姓,把利潤壓得太低,反倒撐不住成本。
朱允熥把賬冊往桌上一推,指尖按在眉心,語氣里帶著幾分自嘲:“說起來真是可笑,原以為照著先前想的那些法子,把價錢壓下去,讓百姓得實惠,生意自然能成,沒承想連成本都兜不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