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務之急是要找到小白,我怕他亦身處險境。你方才除尸骸之外可還有遇到其他什么?”
“我睜眼時那些人早就涼透了,死相千奇百怪,不過衣著統(tǒng)一,倒像群修仙者。我逐一翻查過,沒甚特別之處,不過最后離開那里的時候倒有些蹊蹺忽而冒出來條竹葉青。”
竹葉青趴在地面,望著那灘在陽光下亮晶晶的血,使他聯(lián)想起某種鮮艷的果漿。
“妖?”
“不是,就是條普通的蛇。再然后你就知道了。”青竹又憤懣地踹了棺材一腳,泄憤似的,“我瞥見這副棺材,還以為是傳聞中老道士的古棺,想撬開一探究竟,誰知你正在里面?!?/p>
洛肴聽罷也沒絲毫頭緒,如墜五里霧中。眼下他們所在的地方有股難以名狀的詭異,仰望蒼穹,只見皓月當空,可星辰明月的背景卻并非夜幕,反而是亮晃晃的白晝,四周的情景幾分像城郊,稀疏的林木內綴著條筆直的官道,不知是通往何處。
回首看,背后是高聳入云的虛無。
如同整個場景被一刀切開,或者說是被框限在一副繪卷內,這片虛無便是畫框邊界。兩人別無他法,眼見附近沒有小白的下落,只能沿著官道朝前走去。
他們的心都提在半空,一路沒心思多言,如此行出半刻鐘,那日月同輝的天空中倏然飄落白色的絮狀物。
兩人對視一眼,皆警惕地停下觀望,那若柳絮因風起的瑩白落在地面很快消解,化作滴滴剔透,有碎玉聲。
青竹疑惑道:“下雪了?”
四周景色隨他的語音驟變,恍若由一個無尾的夢構建,因此在轉瞬之間變化萬千。他們站在場景的邊緣旁觀它的土崩瓦解、再又平地高樓,流光從大道無盡的遠端奔來,穿透揚塵中連亙不絕的碧瓦飛甍、亭臺屋宇。
洛肴兀地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所見是曉風還是殘月、是回憶還是預言。
直到流光照亮大雪紛飛中一道單薄的身影,踽踽獨行于滿目蒼涼,一頭青絲被皎霜染得褪色,驀然回望雪滿長安道,才發(fā)現(xiàn)孤身走了很遠的路。
不用付諸言語,他與他們也能默契地目光相接,同時停駐腳步遙遙對望。
雪沫讓一切變得空蕩,甚至模糊了彼此的形影,檐巔烏鴉啊啊而鳴,也不知是誰在送別誰。
其實洛肴第一眼見小白之時,一點兒也不喜歡他。
抱犢山是沒有家的人和沒人要的孩子縫在一塊的拼花布,他與小白前后腳被文叔撿了回來,彼時初入山門,青竹興高采烈拉過他的手,指著那株扶搖而舞的古槐樹,如一叢青焰嘩啦啦地搖曳,小白就站在武叔背后,在一眾噓寒問暖間冷漠又平淡地看著他,哪怕葉隙疏光細碎,都像身披了件鶴色的氅。
而同樣都站在槐樹之下,落在他身上的卻是濃灰的影,簡直要將小小的身軀淹沒。
打眼看,他便沒由來覺得小白應該屬于朱門繡戶,受鐘鳴鼎食、萬人護愛,終成天之驕子,就連名字都祥兆深蘊,與他這等賤名好養(yǎng)活的小乞丐判若云泥,也不知為何流落至此。
但洛肴就是不喜歡小白,就好似站在窗明幾凈前,只會讓污穢更加惹眼。
事實證明他的眼光并沒有岔,甚至更勝一籌,是相互兩看生厭。
小白從未與他搭話,他也憋著鼓氣不愿同小白打招呼,乃至十天半月過去,兩人竟然一句話都沒說過,至多在合家共餐時偶爾“嗯嗯啊啊”幾句佯作融洽,小白在書房苦讀圣賢書時他就在槐樹上掏鳥窩,小白在院中練劍時他就帶著青竹扒拉黃皮子洞,小白與文叔對弈時他就搬來木盆在太陽底下給燒餅洗澡——燒餅是劉伯養(yǎng)的一條土狗,成天在泥巴地里打滾,打完滾之后大家都嫌它,只有洛肴不嫌,因為他從前顛沛流離,也常在泥巴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尋未刈凈的稻粒,若找不到夜宿之處,還會在泥巴地旁的苞谷田將就一晚,枕星伴月,那刻他會記起白日路過的私塾,從中傳出朗朗讀書聲,咿咿呀呀地語“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他想白玉盤是什么?是一塊白面做的餅嗎?那應該會有股騰騰熱氣,一口咬下去唇齒留香。
于是他就這般在對“白玉盤”垂涎欲滴的渴望中墜入夢鄉(xiāng),夢里還有爐火煮羹。
雖然他們總不予對方半分目光,但堂屋圍院攏共就這么點大,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有時洛肴掛在樹梢小憩,睡醒了迷迷蒙蒙地甫一睜眼,就會隔著敞開的窗與小白對上視線,莫名其妙地相望半晌,才恍然初醒般,一個匆匆別開眼試圖捕捉天上的流云,一個默默垂下頭記背尚書易傳。
洛肴望著流云一撇嘴,心想云彩白綿綿的,又高高在上不染纖塵,再怎么努力伸手也不可能夠得著,真是討厭。
于是洛肴更不喜歡小白了。
但他也沒甚找茬的心思,不過全然視對方為空氣,小白也是亦然,除卻青竹竟無一人發(fā)覺他們倆之間的暗流涌動,不過青竹信誓旦旦地表示過:“在我心里你們倆平起平坐,都是我情同手足的好兄弟!”